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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星垂平野

2080年的深冬，寒意在深夜里钻进市中心医院的每一条缝隙。特护病房的恒温系统将室温稳定在22摄氏度，可少羽还是觉得冷，那冷意不是从皮肤渗入，而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像他这八十年的人生里，那些漫长又孤寂的冬夜。

他躺在宽大的医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浅灰色的抗菌绒毯，毯子边缘被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勾着。裸露在外的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针孔，皮肤松弛得像揉皱后又勉强展平的纸，老年斑在苍白的底色上晕开，像极了旧画里沉淀的污渍。指节因为常年的劳作和衰老而变形，唯有掌心那一小块区域，因为常年被什么东西摩挲，竟显得比别处光滑些——那里紧紧攥着一张塑封的照片，塑封膜早已泛黄发脆，边角被磨得圆润，露出里面微微泛白的相纸。

病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天花板上智能换气系统的微弱气流声，还有床边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每一声都像在为他的生命倒计时。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嵌入墙内的全息显示屏此刻处于休眠状态，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蓝光，映在少羽松弛的眼尾。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窝深陷，眼皮耷拉着，睫毛花白稀疏，像冬日里落尽了叶子的枯枝。视线模糊得厉害，只能勉强看清眼前几寸的地方，可他还是固执地盯着掌心的照片，像是要从那小小的方寸之间，望穿这五十年的光阴。

不知是仪器的嗡鸣太催眠，还是意识本就到了该涣散的时刻，眼前的米白墙壁渐渐晃了起来，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开涟漪。再睁眼时，鼻尖先嗅到了夏末的味道——是老巷里槐花香混着阳光晒暖的尘土气，还有董锐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那是2030年的夏天，他二十四岁，董锐二十二岁。

彼时他们还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带小院子的平房，院子里种着董锐喜欢的薄荷。那天午后，阳光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烫，蝉鸣在巷口的老槐树上此起彼伏，吵得人心头发痒。董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质白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手里拎着刚从巷口便利店买的冰汽水，快步朝他跑过来。

“少羽！快接着，再晚一步就化了！”董锐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跑近时额角沁出的薄汗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白衬衫的领口，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把其中一瓶橘子味的汽水塞到少羽手里，自己拧开另一瓶柠檬味的，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都透着鲜活的劲儿。

少羽看着他笑，伸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董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眼神里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少羽，”他声音放轻，拉着少羽往巷子深处走，直到停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我家里……知道我们的事了。”

少羽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汽水瞬间失了温度。他知道董锐的家族——那个在商界赫赫有名的家族，从一开始就不会接纳他们。可他总抱着一丝侥幸，想着只要他们跑得够远、藏得够好，总能守着这方寸天地过下去。

“他们说……要么我跟你断了，回去接受家族安排的婚约，要么……”董锐的声音发颤，他攥着少羽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泛白，“要么就断了我所有的经济来源，还要把你……”他没说完，喉结哽咽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少羽看见他眼里的恐惧，那不是怕自己吃苦，是怕他受委屈，怕他们连这最后一点安稳都守不住。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少羽抬头望去，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缓缓停在巷口，车身锃亮，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车门打开，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管家走下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保镖，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走来。

“董少爷，老爷让您回去。”管家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目光落在少羽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排斥。

董锐把少羽往身后拽了拽，像只护着领地的小兽，红着眼眶瞪着管家：“我不回去！我跟少羽在一起，不用你们管！”

可他的反抗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两个保镖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架住了董锐的胳膊，他挣扎着，回头看向少羽，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了好几瓣。“少羽！等我！我会想办法的！”他的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人却被强行塞进了车里。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两个世界。少羽看见董锐在车里拼命拍打着玻璃，口型一遍遍重复着“等我”，直到汽车调转方向，引擎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巷口的拐角。阳光依旧刺眼，槐花香还在空气里飘着，可他的世界，却在那一刻彻底凉了下来。

那天晚上，少羽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一个旧帆布包，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张董锐刚认识他时，在学校操场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的董锐穿着白色的运动服，坐在看台上笑，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眼角弯得像月牙，露出一颗小小的小虎牙，干净得像世间最纯粹的光。

他没有等董锐来“想办法”，也没有留在这座满是回忆的城市。凌晨三点，他背着帆布包，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火车开动时，他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城市的灯火渐渐缩小成模糊的光点，最后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他知道，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别离。

后来的日子，他在南方的小城落脚，做过搬运工，摆过地摊，最后在一家小饭馆里当了十几年的厨师，直到双手再也握不住锅铲。他没再谈恋爱，没成家，也没再联系过任何旧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唯一的念想，就是贴身揣着的这张照片，白天揣在口袋里，晚上放在枕头下，无数个深夜里，他就着月光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的人，好像这样，就能离记忆里的温度近一点。

“嘀——嘀——”心电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原本规律的间隔渐渐拉长，每一声都变得沉重而迟缓。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闷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少羽猛地吸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聚起一点光，他用力攥了攥掌心的照片，指腹蹭过照片上董锐的笑脸，那触感熟悉得让他鼻头发酸。

意识开始飘远，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监护仪的“嘀”声似乎变成了遥远的蝉鸣，又像是火车开动时的轰鸣。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了下来，顺着脸颊的皱纹往下淌，路过松弛的嘴角时，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尝到了咸涩的味道——是泪。这滴泪像有自己的意识，慢慢滑过下颌，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而就在泪落下的瞬间，心电监护仪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起来。

“嘀——”

长长的一声，再也没有停歇。

守在病房外的护士闻声进来，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按在少羽的颈动脉上，又看了眼监护仪上平直的线条，动作熟练而冷静。她沉默了几秒，转身在智能终端上输入着什么，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患者少羽，于2080年12月17日23时51分，生命体征消失，宣布临床死亡。”

话音落下的瞬间，病房里的光线似乎暗了一瞬。窗外，原本被云层遮蔽的夜空突然破开一道口子，七颗原本分散在不同方位的星星，不知何时竟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它们不像寻常星星那样发出柔和的光，而是透着一种诡异的银白色，光芒越来越亮，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像是要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这奇异的光亮里。

那道光穿透了病房的落地窗，落在少羽苍白的脸上，也落在他依旧紧攥着照片的手背上。照片里的少年笑得依旧明媚，而握着照片的人，终于在五十年的等待与孤寂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