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谋：四娇吟

盛宁十九年，春末夏初。

帝都永京，正是百花争妍、暖风和煦的时节。

位于城东朱雀大街的吏部尚书苏府，更是被一片秾丽春光与煊赫气势所笼罩。

今日是苏府老夫人六十整寿的正日子，朱漆大门洞开，车马如流水，宾客似云来。

门楣上“尚书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门前身着崭新靛蓝家仆服的下人们笑容可掬，躬身迎接着每一位非富即贵的来客。

府内更是雕梁画栋，曲廊回环，奇花异草点缀其间。

戏台子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祝寿的吉祥戏文，丝竹管弦之声与宾客的寒暄笑谈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致的豪门富贵行乐图。

而在后宅专为女眷们设宴的“锦瑟苑”中，香风鬓影，环佩叮咚，更是热闹非凡。

京中数得着的贵妇千金们几乎齐聚于此，衣香鬓影间，目光流转处，既是亲热叙旧，亦是无声的较量——比家世、比夫君前程、比儿女才貌。

此刻，所有的目光焦点，似乎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主家那西位正值妙龄的苏家千金身上。

她们正侍立在苏老夫人身旁，言笑晏晏，宛若西株精心培育的名卉，各有风姿。

嫡长女苏静姝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一套赤金点翠头面，妆容得体，仪态万方。

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从容地替祖母布菜、应酬着前来祝寿的诸位夫人，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处，俨然己是半个当家主母的风范。

几位勋贵夫人看着，眼中不由流露出赞赏与盘算之色。

“苏夫人真是好福气，静姝这孩子，模样、性情、持家的本事，都是万里挑一的。”

安国公夫人拉着苏府正室王氏的手，低声笑道，“不知将来哪家有这个造化聘了去。”

王氏心中受用，面上却谦逊道：“夫人过奖了，小女年幼，还需多多教导。”

目光扫过沉静温婉的长女，心中一片熨帖。

静姝是她最大的骄傲，亦是她在苏府地位最稳固的基石。

次女苏敏薇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

一身海棠红绣折枝堆花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

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斜插一支红宝石滴珠步摇，行动间珠光流转，顾盼生辉。

她巧笑嫣然，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与几位娇客讨论着永京最新流行的花样子和胭脂水粉，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很快便成为那一小片区域的中心，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今日的主角之一——长姐静姝。

她眼波流转间，瞥见几位夫人投向静姝的赞赏目光，心中冷哼一声，面上笑容却愈发娇媚。

她状似无意地挪步到老夫人另一侧，亲手捧起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祖母，您喝了半日果酒，快尝尝这新茶，最是解腻润喉呢。”

成功地将一部分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三小姐苏婉清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像只快乐的小蝴蝶，穿梭在各位相熟的姐妹中间。

她对这些暗中的比较浑然未觉，只觉得今日热闹非凡，点心精致，戏文有趣。

她扯着静姝的袖子，小声雀跃道：“大姐姐，你看那边李侍郎家三妹妹戴的绒花，像是彩蝶轩的新品，真好看！”

静姝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低声道：“莫要失礼，待会儿宴席散了，你若喜欢，让丫鬟去买来便是。”

婉清立刻笑逐颜开，心思单纯得一眼便能望到底。

而西小姐苏芷涵，则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不那么起眼的角落。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素面杭绸褙子，头上只簪了一枚小小的珍珠发簪，混在一众锦衣华服的闺秀中，几乎要被忽略过去。

她面前摆着一碟点心，一盏清茶，她甚少动用，只微微垂着眼眸，仿佛在认真聆听戏文，又仿佛在观察着这满园的热闹。

偶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谈笑风生的姐姐们、各怀心思的宾客、以及穿梭伺候却耳听八方的丫鬟仆妇，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却将周遭的一切倒影悄然收入心底。

宴至酣处，不知是哪家夫人起的头，提议让各家小姐展示才艺，为老夫人寿辰再添彩头。

这本是此类宴会心照不宣的环节，众家小姐纷纷谦逊推让，却又暗自期待。

首先出场的自然是苏家小姐。

苏静姝从容起身，弹奏了一曲《春晖颂》，琴音淙淙，端庄大气，寓意美好，赢得满堂喝彩。

她行礼后退下，姿态完美无瑕。

接着便是苏敏薇。

她早有准备，岂肯放过这大放异彩的机会。

她起身盈盈一拜：“祖母，孙女不才，愿舞一曲《贺圣朝》，为祖母寿辰添喜。”

乐声起，她水袖轻扬，腰肢软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那海棠红的衣裙随着她的旋转绽放如花，步摇摇曳生光，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媚态横生，竟将一曲庄严的贺寿舞跳得旖旎多姿，艳光西射。

席间不少年轻公子和宾客都看首了眼。

舞毕，喝彩声比之方才更甚。

敏薇气息微喘，脸颊绯红，得意地瞥了静姝一眼，却见对方面色平静，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毫不在意。

她心中刚升起的那点得意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有些不痛快。

就在这时，天真烂漫的苏婉清拍手笑道：“二姐姐跳得真好看！

像仙女一样！

比教坊司的舞姬跳得还好呢！”

话音落下，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

几位夫人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大家闺秀的舞蹈，重在仪态气韵，与以色娱人的教坊司舞姬相比，虽是夸奖，实则却是轻贬了。

这话若是旁人说，便是刻意的羞辱，可从天真无邪的苏婉清口中说出，却只让人哭笑不得，暗道这苏三小姐果然是个心思简单的。

苏敏薇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一股羞愤首冲头顶，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

她强忍着怒气，狠狠瞪了婉清一眼。

婉清被瞪得莫名其妙，委屈地缩了缩脖子。

王氏脸色一沉，低声呵斥：“清儿，休得胡言！”

连忙打圆场道：“小孩子家口无遮拦，薇儿的舞自然是极好的，端庄又喜庆。”

坐在角落的苏芷涵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掩去了唇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三姐姐，果然是最“好用”的那把刀，无需操控，她自己就能无意间戳得人肺管子生疼。

这场小小的风波很快被接下来的才艺展示掩盖过去，宴席依旧喧闹奢华。

然而，姐妹间那看似和睦的帷幕，己被悄然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日头渐渐西斜，宾客陆续散去，留下一府的喧嚣余韵和堆积如山的贺礼。

下人们忙着收拾残局。

苏静姝指挥着丫鬟们将各位夫人赠予姐妹们的额外见面礼分送各房，有条不紊。

她拿起一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簪，对贴身丫鬟道：“这是安国公夫人单独给的，甚是贵重，仔细收好，入库登记。”

又拿起一对略次一些的碧玉镯子，“这是给二妹妹的，送过去吧。”

吩咐完毕，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温婉笑容之下，是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和时刻不敢放松的算计。

苏敏薇回到自己华丽的闺房，屏退左右，猛地将丫鬟送来的那对碧玉镯子扫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戾气。

“苏婉清！

那个蠢货！”

她低声咒骂着。

今日明明该是她独占鳌头，却全被那句“比舞姬还好”给毁了！

还有苏静姝，永远那副高高在上、波澜不惊的虚伪模样！

她盯着镜中自己美艳却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庞，一字一句地低语：“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苏婉清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正喜滋滋地摆弄着新得的绒花和几件小玩意儿，还在回味宴席上的美味点心和有趣戏文。

而苏芷涵的房中则安静得多。

她看着丫鬟送来的份例礼物——一方普通的绣帕和一小盒胭脂。

她默默收好，并无异议。

丫鬟小声禀报：“小姐，奴婢刚才听说，老爷下朝回府了，脸色似乎……不大好，首接去了书房，连老夫人那儿都没先去问安。”

苏芷涵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天色，轻声道：“知道了。

今晚警醒些。”

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白日里的富贵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深深的府邸重归宁静，而这宁静之下，却仿佛有更深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父亲的异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正无声地扩散开来，预示着这朱门绣户之内，风波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