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我从江家接走,视作掌上明珠。
江埕也这才发现他一直冤枉了我。
发小问他,为什么不去找我道歉?
江埕说: 这时候去,只会让她更恨我。
那就不要道歉。
发小热心地给他出招:
多制造偶遇,让她看到你,但不要接近她。
女人都这样,你直接去找她,她肯定不理你,但如果你表现得完全不在意她,她就会被激怒,会失落,会来主动找你。
江埕想了想,点头说好。
然后一转头,他的发小就和我求婚了。
1
我站在窗边,小心感受着窗帘的丝绒质感。
卧室里的一切都是新的,舒适到……令人不适。
灯光暖黄,被褥柔软,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张全家福——
男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女人笑意温柔地靠在他的肩头,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男孩。
我的目光描摹过相框,想象着触碰照片里那张婴儿的小脸。
那是……我吗?
那是我被拐卖前,本该拥有的人生吗?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唤醒我的恍惚。
拿出一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还好吗
简单三个字,没有署名,但我却知道是谁。
我想起昨天,我离开养我十二年的江家那天。
江埕就那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上车。
没有祝福,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句客套的再见。
而现在,他却发来这样一条信息,仿佛我与他一直亲密无间。
可当我闭上眼,意识又恍惚回到我十四岁生日那天。
十五岁的少年江埕捧着一个太阳形状的明黄吊坠。
太阳永远不会抛弃你。他承诺,我也是。
那时的江埕,眼神明亮,笑容灿烂,像一轮永不落下的朝阳。
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你不配。』
这三个字乍然在我脑海中响起,让我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闭嘴吧,何杉,我不想再看见你,滚出我的视线』
而这是在那之后,江埕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在那之后,在那天——江家小女儿江芊芊发生了意外。
那是我十五岁的夏天,随着江家人一块到海边避暑。
那天热得很,大人们都懒得出来,只有我被要求陪着江芊芊。
我还记得她当时套着一个小黄鸭游泳圈,在浅滩玩水。
杉姐姐,我们去那边玩吧
江芊芊忽然指向远处一块突起的礁石。
芊芊,那里不安全。我哄道,我们就在这里玩好不好?
这时江埕走来,递给我一杯冰果汁: 在聊什么?
哥哥
江芊芊立刻扑进他怀里: 杉姐姐非要去不安全的礁石那玩但我不让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颠倒黑白。
江埕看向我,无奈道: 不行,那里水深浪大,很危险。
江芊芊又不满地叫嚷: 哥哥你怎么只给杉姐姐拿饮料?我也要
江埕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知道了小喇叭,我去给你拿。
然后又转向我,叮嘱道: 小杉,你才学会游泳,别一个人游,等我一会和你一起。
我咽下到嘴边的解释,心里为他的约定又高兴起来: 嗯
也就在江埕离开的片刻,我的注意力被沙滩角落两道身影吸引——
那是江芊芊的家庭教师和保姆,两人似乎在吵架。
而我只分心了一会,再回头时,江芊芊已经不见了。
恐惧瞬间席卷了我。
我拼命环顾四周,最后在远处的礁石边看到那个小黄鸭。
正在扑腾着往下沉。
芊芊来人啊
我慌了神,大喊着冲进海里……
等我回神时,救生员已经将我们都救了上来。
我浑身湿透,瘫坐在沙滩上,看着医护人员对江芊芊进行急救。
随后她又被紧急送往医院,最终诊断结果是脊椎受损。
一切恍如梦境,等江芊芊苏醒,被告知自己永远无法再行走。
她当场崩溃,指着我尖叫大哭——
是她就是她是杉姐姐说礁石那有好玩的是她故意弄坏了我的泳圈
下一秒,江老爷子就冲过来,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恩将仇报的……贱人你还真当自己是江家大小姐,就这么急想代替芊芊是吧?
巨大的耳鸣将我的脸带转到一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下意识望向江埕,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江埕那一刻的眼神,带着失望与埋怨。
让我如坠冰窟。
事后我百般辩解,江家人才勉强相信没有报警。
但那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愈发高高在上,像对待犯人。
而我根本不在意。
我只在意江埕。
那个紧紧牵着我的手,当着长辈们的面大声说我才不是什么童养媳,我是他的好朋友。
那个紧紧抱着颤抖的我,一遍遍对我说别怕,以后有我保护你的少年。
在我拼命解释,哭得声嘶力竭地哀求,甚至抛弃了所有尊严跪地发誓时。
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眼神注视我,冷冷说:
芊芊她才七岁,她会撒谎吗?
闭嘴吧,何杉,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手里的丝绒窗帘忽然变得扎人,我猛地抽回记忆,松开手。
转身蹲回行李箱边,翻出那被小心翼翼藏在最深处的匣子。
打开锁扣,拿起那枚依旧明黄的太阳吊坠。
然后推开窗户。
扔了出去。
2
江埕日记
2025 年 4 月 1 日,周二,阴
愚人节,那家人又来了。
上次他们出现,是带来一个荒谬的消息——说何杉,是他们顾家失散多年的幺女。
而今天,他们又说要来接她走。
十二年了,我该高兴终于能甩掉这个麻烦。
但为什么……心里这么烦躁?
就因为她是我的童养媳?
可笑,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只有老一辈人和她才会遵从那种糟粕。
没错,她的存在就像是糟粕,是污点。
所以今天她家人来的那一幕才会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当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她。
而那个叫顾远的男人,自称是她亲大哥,看上去也是个精明人,都被她那副假象骗了。
看着她眼圈也红了,一个劲儿地说着妹妹,是哥哥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真蠢,恶心。
……
我该控制自己的脾气,即便在日记里可以说真话,但我不是那样狂躁的人。
我是京都江家的继承人,比这更虚伪的场面我也见多了。
可是,每当想到她对着别人露出那种温顺的表情,我就……
无法冷静。
更让我恼火的是,就在刚才,我竟无意识走到了她的房间附近。
就像小时候和她偷偷见面,等着和她分享藏起来的点心,或者只是相约到阁楼看月亮那样。
……真见鬼。
我迅速转身离开,好在没被任何人看见。
我不能这样心软,是她害了芊芊,背叛了我的信任和感情。
那样恶毒的女人,不值得我浪费一秒钟去想她。
*
2025 年 4 月 2 日,周三,晴转多云
妈的。
我从不做梦。
但昨晚,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中是她,穿着白裙,站在湖边对我微笑。
她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美丽。
她朝我伸出手,可当我试图握住时,她忽然变成了水,从我指间流走。
然后我就惊醒了,满身冷汗,心跳得像是喝了过量的咖啡。
下午,我推掉了一个还算重要的应酬,去看了芊芊。
坐在她的轮椅边,陪她闲聊了几句她最近在看的画册。
然后,我的嘴莫名问出了一个问题,有关她七岁那年的意外。
芊芊先愣了一下,然后哭了。
她哭得很伤心,问我是不是开始厌烦她这个残疾的妹妹了?
那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混蛋,花了很长时间安慰芊芊。
*
2025 年 4 月 9 日,周三,晴
白天,那个顾远又来了,拉着她说话。
而他和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她是什么脆弱的小宝宝。
说什么杉杉,你看,这是妈妈给你织的小毛衣,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件了……
说什么杉杉,别怕,以后有哥哥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眼里闪烁着泪光。
那个蠢大哥还以为她是在为能回家而高兴,跟着也抹起眼泪。
只有我知道,她那是被吓坏了。
在江家很少有人那样温柔地和她说话,那样在意她的心情和想法。
就像一个被驯化太久的动物,习惯了冰冷的铁链和鞭子。
你突然给她铺上柔软的垫子,给她温暖的抚摸。
她不会觉得感激,反而会感到无所适从的恐慌。
……不,我不是在同情她。
是她害得芊芊残疾,是她毁了我妹妹的一生。
她辜负了我的感情,她才是那个最可恶的罪人
她活该,她活该承受这一切。
可晚上,我又梦见了她。
梦中的她不再是那个总是低着头,努力讨好所有人的童养媳。
而是穿着金色礼裙,看上去自信又张扬,就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她勾起红唇,冲我勾手指。
我发现自己无法抗拒地走向她。
醒来时,我身上的睡衣浸透了,那个地方也……
操。
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为她有这种反应。
*
2025 年 4 月 20 日,周日,小雨
今天,我做了个决定,一个也许早就该做,却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决定。
我又找了一家私家侦探所,价格不重要,但据说能力和效率都不错。
这次我需要确凿的证据,而不仅凭芊芊的一面之词。
但那并不代表我不信任我的妹妹,怀疑是她在自导自演。
谁会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健康去开这种玩笑?
我只是……需要睡个好觉。
如果那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不敢想那意味着什么。
如果她真的是无辜的……
不,不可能。
她不可能是无辜的。
证据一定会证明,我没有错。
*
2025 年 5 月 2 日,周五,晴
她是无辜的。
3
五月中旬的京都,夜风彻底褪去凉爽,燥意绵长。
我站在二楼窗前,望着门口不断驶入的各式豪车。
今天是顾远,我名义上,也是血缘上的亲大哥的生日。
这场隆重的晚宴也是为顾远而办。
可从起床后,整个顾家仿佛都在为我忙碌。
为我搭配礼裙,为我化妆做发型。
似乎等着在晚上向所有人宣布:
那个被拐多年的顾家幺女,被丢失的珍珠,终于重新镶回了王冠。
二十一年,我终于挣脱了何杉这个身份,回到了血缘上真正属于我的家。
我该高兴。
可不知为何,心口那份喜悦就像是被一层毛玻璃隔着。
看得到,摸不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
恐惧。
杉儿,时间差不多,宾客都到齐了,我们该下去了。
轻轻的敲门声后,门被轻轻推开。
阿姨,或者说是我真正的生母,站在门口,身着烟灰色长裙。
看上去优雅而知性,却也无形中散发出一种距离感。
来了。我立刻回应,最后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裙摆。
裙子是淡金色的,像流动的香槟,这是阿姨亲自为我挑选的。
她说金色代表着光明与希望,也最适合代表我的重生。
而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开始讨厌这个颜色。
它让我想起那个太阳吊坠。
想起那个送我吊坠,又亲手将那份承诺撕碎的少年。
阿姨轻轻挽着我的胳膊,带我缓缓走下旋转楼梯。
大厅里的交谈声骤然安静了几分,无数双眼睛同时转向我。
审视的、好奇的、怜悯的,以及几分隐蔽的幸灾乐祸。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我不再是江家的童养媳,也不像顾家的大小姐。
我茫然地站在那,直到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埕。
他站在不远处,西装笔挺,表情冷淡。
整个人像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冷峻内敛。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聒噪不休的年轻男子。
脸上带着痞气的笑,西装外套随意敞开,露出内里鲜艳的衬衫。
那是……薛重锦?
我恍惚辨认出,他是江埕的发小。
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藏进一根装饰柱的阴影里。
即便相隔甚远,但我还是能从江埕那紧绷的下颌线看出他心情不佳。
以往在江家,这种时候我都会成为他的迁怒对象。
我不由得低下头,竖起耳朵,习惯性等待驱逐或者讥讽。
喂老埕,今晚这么多漂亮姑娘,你不会一个都不感兴趣吧?
而那边,薛重锦也丝毫没打算克制音量: 你再这样下去,你家江老爷子非得急死不可
江埕的回答我没听清。
紧接着又传来薛重锦夸张的笑声:
噗少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谁让你自己作的,现在后悔了吧?
江埕眉头紧锁: 我没有后悔,我只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越过薛重锦的肩头,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
我身体僵了一下,但江埕的视线很快移开。
仿佛根本没看到我。
没什么好说的。江埕漠然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得更远。
薛重锦挑了挑眉,顺着江埕刚才的视线看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然后对我眨眨眼,跟着也走了。
杉杉。
这时,顾远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不是还不习惯?别紧张,给自己些时间,今晚只是想让你放松放松,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点点头。
顾远观察我的神色: 如果……你觉得不开心,或者不想待在这里,随时告诉哥哥,哥哥可以立刻带你离开。
我又摇摇头。
顾远的表情有些心疼,伸手想揉揉我的脑袋,但最终还是放下。
对了。他转移话题,那边的马卡龙很好吃,要一起去尝尝吗?
我再次无声点头,跟着顾远走向大厅另一侧。
而越过人群时,我不经意回头。
却见江埕正跟一位穿着墨绿色礼服的女子交谈。
女子笑容明艳,言谈间是毫不掩饰的热情与倾慕。
江埕脸上也有难得的微笑,并没有避开对方愈发靠近的身体。
我脚步微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有点麻,有点涩。
很快,晚宴推进到一半,顾远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切下了生日蛋糕。
接着他就当众宣布,他们顾家终于找回失散多年的小女儿。
我。
霎时间,宾客间又卷起一阵私语卦:
诶,就是她吧?江家那个童养媳?
听说她一岁就被人贩子偷走了,卖到一户人家养到七岁,后来又送给江家。
也不能说江家迂腐吧,那么大的家业,肯定是自家从小教养的儿媳更放心嘛
可都养了十几年了,江家也舍得放手?江埕也舍得?
害,江家那小子又不喜欢她,强扭的瓜不甜呗……
墨绿色礼服女子也好奇地问江埕: 江少,你和何珊——哦不对,现在应该叫顾杉小姐了,你们俩之间,真的是有娃娃亲吗?
女子的声音意外尖锐,让在场的议论都静了静。
江埕沉默了片刻。
我的视线也从蛋糕上抬起,恰好撞上江埕那双深邃的黑眸。
四目相对。
但不过瞬息,他又移开,快到像是我的错觉。
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江埕接着开口的声音冷静而疏离。
顾小姐只是曾在我家寄住过一段时间,我和她不熟,也不存在所谓的婚约关系。
如此轻描淡写。
仿佛过去十二年的相依相伴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擦肩而过。
而那一刻。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是刻意忽略,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心脏没有抽痛,眼睛没有发酸,心底甚至连一丝屈辱或愤怒的情绪都没有涌起。
就好像一个被灌满海水的容器,沉重,麻木,也早已没有空间去容纳新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