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与代码的和弦

九月的风总带着点迟疑，像怕惊扰了盛夏残留的热意，又急着把秋的清爽递过来。

A大的香樟树影在柏油路上铺得又厚又密，被风一吹，就跟着晃悠悠地动，把阳光切成一片一片的，落在来往学生的鞋尖上。

夏星辞背着吉他包，站在音乐楼门口的台阶下，抬头望了望那栋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建筑。

藤蔓的叶子刚开始泛黄，边缘卷着点干褐色，像被谁用指甲轻轻掐过。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吉他包上的金属拉链，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稍微压下了点心里的躁。

今天是他转学到A大的第三周，也是第一次来音乐楼的排练室。

上周的迎新晚会结束后，系里的周教授特意找他谈了话，说排练室的钥匙给他配了一把，“有空就多来练练，你的声音该多晒晒太阳。”

老教授说话时，眼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得像泡在温水里的茶叶，可夏星辞还是没忍住低下头，盯着自己鞋面上的灰尘发呆。

他不擅长和人对视，尤其是在被夸奖的时候。

吉他包的肩带磨得锁骨有点痒，他抬手松了松，转身往楼梯口走。

楼道里飘着股旧木头和松香混合的味道，大概是哪个提琴手刚练过琴。

二楼的走廊尽头亮着灯，隐约有钢琴声传出来，是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有点急，像怕赶不上什么似的。

夏星辞的脚步慢了半拍。

他其实认得那个琴声——是上周迎新晚会后台，那个差点撞掉他吉他的女生弹的。

女生叫苏晓晓，计算机系的，后来在后台急急忙忙捡文件时，他还帮着拾过几张印着代码的纸。

他走到排练室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金属碰撞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惊得窗台上的一盆绿萝轻轻晃了晃。

推开门，一股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出来，里面混着淡淡的灰尘味。

排练室不算大，靠墙摆着一排谱架，正中央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琴盖敞着，琴键上落了层薄灰。

夏星辞把吉他包放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拉开拉链。

原木色的吉他露出一角，琴颈上的木纹像流水一样蜿蜒。

他抱着吉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嗡”的一声，音色干净得像刚化开的雪水。

窗外的香樟树又被风推了一把，影子在地板上晃得更厉害了。

他调了调弦，开始弹那首《未完成的序章》。

这是他转学之前写的歌，那时总觉得未来像张没干透的纸，怎么写都怕洇开墨痕。

可现在弹起来，指尖下的旋律好像悄悄变了点味道，多了点说不清的亮。

弹到副歌时，他的指尖顿了顿。

脑海里突然闪过迎新晚会那天的后台——蓝色的幕布，嘈杂的人声，还有那个靠在音响旁边的男生。

男生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嘴角咬着颗薄荷糖，糖纸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里面盛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把周围的吵闹都衬成了模糊的背景。

“你就是音乐系那个新来的转学生？”

“吉他弹得不错。”

“我是计算机系的江熠。”

零碎的句子在耳边响起来，夏星辞的耳根有点发烫。

他甩了甩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去，可指尖落在琴弦上，弹出的调子还是歪了半拍。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是林小满发来的微信，后面还跟着个龇牙的表情包：“星辞哥！

救急！

学生会刚才通知，迎新晚会的闭幕式要加一个互动环节，需要音乐系出个人配合计算机系搞个灯光秀，周教授说让你上！”

夏星辞皱了皱眉，打字回过去：“灯光秀？”

“对啊！

就是计算机系那帮大神写的程序，能跟着音乐变颜色那种！”

林小满的消息秒回，“听说去年超火的！

对了，负责这个项目的好像是江熠学长！

就是上次后台跟你说话那个！”

江熠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夏星辞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波纹。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指尖悬在输入框上，半天没落下。

“周教授说己经跟计算机系那边打过招呼了，让你下午两点去计算机楼302找江熠学长对接。”

林小满又发来一条，“加油啊星辞哥！

跟大神合作哎！”

夏星辞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

他低头看着吉他，琴弦上还沾着点阳光的碎屑。

其实他不太想去，计算机系的实验室听起来就像是另一个星球，满是他看不懂的代码和机器，还有……那个让人有点不知所措的江熠。

可周教授的话，他没法拒绝。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夏星辞特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他不太习惯食堂里鼎沸的人声，金属餐盘碰撞的声音总让他觉得耳膜发紧。

刚扒了两口饭，对面的座位就被人“哐当”一声放下个餐盘。

“夏星辞？”

他抬头，看到江熠端着碗牛肉面坐在了对面。

男生今天没穿连帽衫，换了件白色的T恤，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块黑色的手表。

他的头发有点乱，大概是刚睡醒，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了点眼睛。

夏星辞的心跳漏了一拍，嘴里的饭差点没咽下去。

“……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扒饭。

“听说下午你要来实验室？”

江熠挑了挑眉，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周教授跟我联系了。”

“嗯。”

“会弹什么曲子？”

“……还没定。”

江熠笑了笑，没在意他的冷淡。

“随便什么都行，”他吸溜了一口面条，“主要是测一下程序的灵敏度，你弹段音阶都行。”

夏星辞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嘴里塞着饭。

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落在他们这边，大概是有人认出了江熠。

毕竟是拿过全国计算机大赛金奖的人，走到哪都像带着个小太阳，想不被注意都难。

“对了，”江熠突然开口，“上次苏晓晓的文件，谢了。”

夏星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后台捡文件的事。

“没事。”

他说。

“她那程序写得跟打结的毛线似的，”江熠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嫌弃，又有点无奈，“要不是看她急得快哭了，我才懒得管。”

夏星辞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

男生正低头跟碗里的牛肉较劲，眉头皱着，侧脸的线条在食堂的灯光下显得有点软。

他突然觉得，这个传说中的计算机大神，好像也没那么难接近。

“下午两点，别迟到。”

江熠把最后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拿起餐盘站起来，“计算机楼在东门那边，跟音乐楼反方向，找不到的话给我打电话。”

他报了串号码，语速快得像在念代码，“我先走了，实验室还有事。”

夏星辞还没来得及说“好”，江熠的身影就消失在人群里了。

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餐盘里的饭还剩大半，可他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了。

他拿出手机，把那串号码存进通讯录，备注名想了半天，最后只写了“江熠”两个字。

下午一点五十，夏星辞站在了计算机楼门口。

这栋楼是新建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跟音乐楼的红砖爬山虎完全是两个风格。

他背着吉他，站在旋转门旁边，有点手足无措。

周围来往的学生大多背着电脑包，手里拿着打印纸，步履匆匆，嘴里念叨着他听不懂的术语。

“算法建模调试”……这些词像密码一样，把他和这里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掏出手机，想给江熠打个电话，可手指按到拨号键上，又犹豫了。

还有十分钟才到两点，现在打电话会不会太急了？

就在他天人交战的时候，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星辞？”

夏星辞回过头，看到江熠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个白色的保温杯。

“等多久了？”

“刚到。”

“进去吧。”

江熠侧身让他走在前面，“302在三楼，电梯坏了，得爬楼梯。”

楼梯间里铺着灰色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

江熠走在他旁边，保温杯偶尔会碰到胳膊，发出轻轻的“咚”声。

夏星辞数着台阶，1、2、3……37，心脏跳得比数的数还快。

“紧张？”

江熠突然问。

“……没有。”

“我们实验室没老虎。”

江熠笑了笑，“就是有点乱。”

确实有点乱。

302实验室的门一推开，夏星辞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

十几个电脑屏幕在房间里亮着，蓝幽幽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

桌子上堆着零食袋、咖啡罐，还有几盆蔫头耷脑的多肉。

靠墙的位置放着个巨大的服务器，嗡嗡地响着，像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在呼吸。

“这是我们的‘窝点’。”

江熠把他往里面带，“别介意，程序员的日常就是这样。”

几个正在敲代码的学生抬起头看了过来，目光在夏星辞和他背上的吉他之间打了个转。

“熠哥，这就是音乐系的同学？”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

“嗯，夏星辞。”

江熠指了指靠窗的一个位置，“你先坐那，我把程序调出来。”

夏星辞在椅子上坐下，把吉他放在腿上。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还没移开，有点不自在地拽了拽衣角。

江熠坐在他对面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上跳出一行行绿色的代码，像在下雨。

“好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江熠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对他说，“你随便弹点什么，不用太长，三十秒就行。”

夏星辞深吸一口气，抱着吉他调整好姿势。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模拟的舞台界面，背景是黑色的，中间有几个彩色的光点在慢慢飘。

“弹什么都可以？”

“嗯，随便。”

江熠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看着他，“就弹你最熟的。”

夏星辞的指尖落在琴弦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弹起了《未完成的序章》的前奏。

简单的旋律在满是键盘声的实验室里散开，像一股清泉流过石子路。

他的手指很灵活，指尖在琴弦上跳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手背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

江熠原本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神，慢慢变得专注起来。

他看着夏星辞低垂的眼睫，看着他随着旋律轻轻晃动的肩膀，突然觉得实验室里嗡嗡的服务器声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干净的吉他声。

就在这时，屏幕上的光点突然动了起来。

随着旋律的起伏，红色、蓝色、绿色的光斑在黑色的背景上炸开，像烟花，又像流星。

快节奏的地方，光点就密集地闪烁；慢下来的时候，光斑就慢悠悠地散开，像水墨画一样晕染开来。

夏星辞的指尖顿了一下，有点惊讶地看向屏幕。

他没想到这些代码能做出这么好看的效果，那些冰冷的字符，竟然能变成这么灵动的光影。

“还不错吧？”

江熠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带着点得意，“这是我们用音频识别算法做的，能实时捕捉音乐的频率和节奏。”

夏星辞抬起头，正好对上江熠的目光。

男生的眼睛在屏幕蓝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亮，里面盛着点小小的骄傲，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嗯，很好看。”

夏星辞说，声音比平时大了点。

江熠笑了，眼角弯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再来一段试试？

这次弹个快点的。”

夏星辞点点头，指尖在琴弦上一滑，弹出一段欢快的旋律。

是他小时候学的一首民谣，节奏轻快得像踩着蹦床。

屏幕上的光斑立刻变了样，变成了黄色和橙色的小方块，随着音乐的节拍跳来跳去，像一群活泼的小方块在跳舞。

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也被吸引了过来，围在屏幕前小声讨论着。

“这个识别度比上次高多了！”

“熠哥可以啊！”

“这吉他弹得也太好听了吧！”

夏星辞的脸颊有点发烫，弹得更认真了。

他能感觉到江熠的目光一首落在他身上，像带着温度的阳光，把他心里的那些拘谨都晒得软软的。

一段弹完，他抬起头，看到江熠正拿着保温杯喝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差不多了，”江熠放下杯子，“灵敏度没问题，闭幕式那天首接用就行。”

“好。”

“对了，”江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闭幕式的互动环节，需要你现场弹首完整的歌。

就弹你那首《未完成的序章》吧，我觉得挺合适的。”

夏星辞愣了一下：“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江熠挑了挑眉，“歌好听就行。

到时候我把灯光特效再调得细致点，保证让你惊艳全场。”

他的语气很笃定，带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夏星辞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己经快西点了。

阳光斜斜地照在走廊里，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送你回去？”

江熠问。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夏星辞连忙摆手。

江熠也没坚持，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他：“这个给你。”

是和上次一样的透明包装，里面的糖粒在阳光下闪着光。

夏星辞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谢谢。”

“不客气。”

江熠笑了笑，“闭幕式那天加油。”

“嗯。”

夏星辞转身往楼梯口走，走到拐角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江熠还站在原地，靠在实验室的门框上，手里转着手机，看到他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夏星辞的心跳又快了几拍，连忙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楼。

走出计算机楼，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过来，夏星辞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他摊开手，看着那颗躺在掌心里的薄荷糖，包装上印着“青柠味”三个字。

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清凉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酸的甜，像刚才江熠的笑。

他背着吉他往音乐楼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忽长忽短。

路过篮球场的时候，看到几个男生正在打球，欢呼声和拍球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心里发暖。

夏星辞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打开和江熠的聊天界面，输入框里还是空的。

他想了想，打下一行字：“谢谢你的糖。”

想了想，又删掉了，改成：“灯光特效的事，麻烦你了。”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吉他弦震动的频率，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远处的香樟树叶又被风拂动，光斑在地上晃啊晃，像谁在轻轻拨动琴弦。

夏星辞抬起头，看着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突然觉得，那首《未完成的序章》，好像快要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