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怒我擅自出兵,归错于我,当众打断我的腿,怨骂为什么死的那个是别人不是我。
就连如母的张嫂和跟在我身边长大的侄子也对我恶语相向,恨不得让我给兄长赔命。
后来我真的死了。
因为侄子和别人的一个赌,我被剥皮肢解扔在官道上,尸体碎得连负责督查此案的父亲都没有认出来。
又是一年忌日,他们依旧对着兄长的牌位宣泄对我的怨恨,直到,兄长带着怀有身孕的新妇归来。
当消失的人皮与我的尸骨完美契合,他们都疯了。
1
大雨滂沱,电闪惊雷。
士兵将我的尸块收集在麻袋中,倾泄而下的大雨冲刷着地面上的血,竟有种血流成河的意境。
猖狂至极父亲脸色阴沉至极。
他是被京兆府尹强行拽出来的,尸块扔在官道上,不光是人性残酷,更是对驻地军队的挑衅。
他生气愤怒,在所难免。
简直比恶鬼还要凶残这样完整的剥皮手法,分明是在人尚有意识时才能做到京兆尹也拧着眉头。
一道惊雷划破夜空,他看到父亲拧紧的眉头,似是想起什么。
听说二公子去六杀寨寻孙少爷,如今可回来了?他问得小心翼翼。
最近将军府的糟心事可真是不少,听说前几日府上那唯一的嫡孙被六杀寨撸了去,二公子带人便急急去追,如今还没收到平安信儿。
远儿已经回来了,孩子之间玩闹打赌,一场误会。父亲沉着声音回一句。
那二公子……京兆尹问得有些迟疑。
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只会给人添乱的废物,最好死在外面眼不见为净
父亲指挥着士兵将装着我尸块的袋子扔在平板车上。
京兆尹喉间一梗,再不敢多提一句。
三年了,每每提及将军府的二公子,这老将军就要杀人一样,仿佛跟自己儿子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真的是不共戴天吧,在他看来,是我害死了兄长。
众人往回走。
他们带着我的肉身离开,我的魂魄也不得已跟了过去。
京兆衙门。
我的尸块存在衙门,由仵作负责拼凑,我的魂魄则不受控制地跟着父亲回了家。
将军府正厅。
侄子远儿和大嫂见父亲回来,紧忙迎了出来。
祖父,我错了远儿上来就跪在父亲跟前,他们欺负我没有爹,还说二叔是残废,我气不过才打赌骗二叔……
他越说越小声。
大嫂看着父亲的脸色,先开口斥责,你真是太胡闹了
起来父亲一把将远儿拽起来,你被人欺压是要反驳,但不许拿自身开玩笑,你娘会担心。
父亲没有丝毫责备,自兄长去世后,他的耐心只留给了远儿。
我知道了
远儿脸上的怯色瞬间烟消云散,众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大嫂停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妥,虽不情愿,还是开了口。
父亲,那二弟……
一个废物,管他作甚,没本事就死在外面父亲将杯盏往桌上一顿,区区一个六杀寨还要增援,真是丢我的脸,若是长风还在,定能一举拿下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两天前,我收到传信,侄子远儿被六杀寨绑架,当日父亲当值,我来不及多想便率领百十府兵前去救人。
一路上,我没有找到远儿的任何线索,却在进入六杀寨后发现了隐藏的一千死士,而六杀寨的大当家竟是北夷灭国后,潜逃的三皇子拓跋寒。
这一情报让我震惊不已,当即传信给父亲请求增援,可整整一天过去,我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原来,他不是没收到,只是不愿理会,于他来说,我不值得他动一兵一卒。
提及兄长,大嫂眼眶瞬间一红,原本脸上的一丝担忧也瞬间烟消无踪。
我的亲人,都恨不得我死的吧。
2
清晨一大早,父亲便去了京兆衙门。
仵作拼了一晚上,总算能看得出是一个人的模样,只是全身被剥了皮,血淋淋的,不辨身份。
一屋子的血腥味,让父亲忍不住皱眉,待看到那血淋淋的血肉,脸色更是阴沉到底。
何等狂徒,残暴至此父亲眼眶泛红。
久经沙场,他剑下亡魂无数,见到如此场景,依旧忍不住动容。
我很好奇,如果他知道这具尸体是我,又当会是何种表情?
会愤怒的吧,会伤心吗?或者,他会不会为我哭……
自小到大,我从未见过父亲流泪,只有那一年,兄长尸骨无存,他双眼通红率兵屠了围剿兄长的那支队伍,待回到营帐,我听到他低沉压抑的呜咽声。
我当时被行了杖刑,双腿打断,唯一的意识便是与兄长一起去死,但那时我意识到,若死的是我,父亲大抵是不会这般伤心。
毕竟,兄长自小便是郎艳独绝,在一众京城子弟中便是佼佼者,而我,平庸无奇,入不得他的眼。
以这死尸身体的皮肉剥离程度来看,倒像是北夷的手法,相传北夷人有剥人皮做灯笼的手段,若真是北夷人,怕是对你不利。京兆尹看向父亲。
那年北域边境平乱,父亲对阵的便是北夷,兄长死于北夷人之手,父亲更是恨极了这个穷凶极恶的民族,甚至一度有屠城为兄长报仇的冲动。
父亲蹙眉不语,仵作继续禀报: 以骨判断,死者是男子,年纪在 20 岁上下,左腿腿股断裂处还有旧伤,伤在三年左右。
你说什么
京兆尹惊呼出声,同时看向父亲,二公子可归家了?
众所周知,我自北域战场回来之后,伤了双腿,将养一年虽无碍行走,偏偏去年远儿受人欺辱,被绑在悬崖边的树上,我救人心切,再次被悬崖边的尖锐凸石创伤了腿。
伤残这般契合,京兆尹能联想到是我,父亲应该也会意识到吧?
我飘在半空看向父亲,却只见他眉头一皱。
死了也是活该,他这种废物,活着也是累赘,看见他都堵心
咬牙切齿的声音似牙缝中挤出一般,带着无边的愤怒,我明明只是一抹魂,可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疼?
卫将军,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京兆尹听不下去了,这些年,你伤心,二公子何尝不也是备受煎熬?人人都说他是害人的凶手,可那终究是他的兄长,三年了,你如何就不能谅解他
谅解?他一个杀人凶手,凭什么求得别人谅解?若不是他急功好利,擅自率兵攻打峡口,我临风也不会死,他才二十岁啊
父亲声音颤抖,血丝布满了眼眶。
二十岁的卫临风,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自战场身负赫赫战功,归家娶了定国侯家的嫡女,得了一子,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偏偏是我,将这一切撕了个粉碎。
可是,当年我是接到调令才率兵前往的啊,都说输赢乃兵家常事,为什么到了我这里,输便是万劫不复呢。
魂魄飘至父亲身侧,我想告诉他,父亲,今年,我也 20 岁了。
可他听不见。
父亲脸色阴沉地看着,仵作手中的工具依旧在我的肉身上切切划划,他需要更多的证据,不管是有关凶手,还是这具尸体。
半晌,他又沉沉开口嘟哝一句,祸害遗千年,他那个害人精怎会这般轻易……
京兆尹看他,半晌,只得无奈叹一口气,此刻,外面传来通报声。
秦统领到——
秦昭,我此生挚友,与我自小结伴长大,幼时我们好玩闹,每次闯了祸,我们便匆匆躲进秦家,先被秦叔父打一顿,然后逃命跑去我家,撞上我爹,又被我爹打一顿。
每每那个时候,冲出来救我们的,总是兄长,可自从兄长过世后,父亲便断了与秦家往来。
此刻,秦昭来这里做甚?
我亦疑惑,朝门外看一眼,又看向父亲,只见父亲原本阴沉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烦躁。
让他滚……
话尚未说完,秦昭已经提剑急匆匆奔了进来。
卫将军,临宣去了六杀寨,一天一夜未有消息传来,得尽快派兵增援
哦,我记得了,秦昭知道我去了六杀寨。
六杀寨虽是个匪窝,但占据有利地势,也的确危险,更何况,我左腿伤疾,自不比当年。
所以,当时我急匆匆冲去六杀寨时,除了父亲,还给秦昭留了信儿。
此刻见他冲进来,我下意识往桌上那堆血肉看去,担心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可转念一想,都碎成这样了,父亲都认不出来,他又如何认得?
可即便认不出,秦昭在看到那一堆烂肉时,还是瞪大了眼睛。
卫临宣?卫临宣死了?他怎么会死
3
秦昭当时就哭了,嚎叫着疯一样冲了过来,不过还没到跟前,就被侍卫拦住。
这是最近发生的碎尸案,身份尚不明确京兆尹紧忙解释,况且人皮尚不知踪迹,你如何得知是谁?
啊,不是他啊
秦昭站定,伸手擦了擦鼻涕,总算放下心来,不是就好。
我飘在半空看他眼泪流到鼻尖,也忍不住发酸,第一个为我哭的人,是秦昭啊。
卫将军,你快调兵去救卫临宣啊他这么久没消息,一定是遇到危险了。秦昭怔愣瞬息,又急忙催促。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将军指手画脚我爹的脸色骤然添了一层怒意,和卫临宣一样没用的废物,身无功勋,只仗着家世无视军纪,还要累及他人,真是军中蛀虫
辱骂的声音陡然抬高几度,丝毫没有给秦昭留面子。
当年峡口一战,是秦昭与我一同前去增援,在我爹看来,兄长的死他也有责任。
秦昭被骂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又解释。
不,不是,当年的事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我和卫临宣是接到调令的,你如何还能这般……
赶出去
父亲压根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大手一挥,立刻进来两个侍卫将秦昭架了出去。
他还是这般不耐烦,一如当年我想跟他解释,可他连张嘴的机会都不给我。
杀人凶手,害人精,这是他对我唯一的评价。
卫将军,卫临宣真的遇到麻烦了,不管如何得救人啊卫将军……
秦昭的喊声一直到门口都未停,京兆尹迟疑着,张张嘴又想劝。
卫将军,二公子一夜未归,怕是真有麻烦,不如……
六杀寨能有什么麻烦临风十二岁时便可自行出入六杀寨,他若连六杀寨都无法脱身,不如死在外面倒干净父亲依旧口口声声咒骂。
六杀寨其实是各地灾民组建,他们排外,加上长模样略显凶恶,便被人当成了匪寨。
这种地方,在父亲看来自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京兆尹嘴角动了动,终究不再多说,父亲向来执拗,越劝反而适得其反。
翌日。
兄长忌日。
之前每到这日,父亲便命人扒了我的衣物,将军营中的铁蒺藜绑在我身上,他让我跪在兄长的牌位前请罪。
铁蒺藜的尖刺坚硬又锋利,只是贴在背上便会留下一道道血痕,更有尖针扎进肉里,只是稍微动一下,血肉便被翻搅开来。
如今想想,那痛苦与剥皮也别无二致。
犹记得第一年,父亲让我身披铁蒺藜跪够三日,结果,最后一日我失血过多,险些撑不住,还是参将于心不忍,禀报了父亲,可他看到我满背的血窟窿,只是冷冷的看着我。
你罪有应得,就得受着,你,连临风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若是可以,我宁愿死的是你
我也是他的儿子,可他却宁愿我死。
我的心如被利刃剖开,疼得窒息。
如今又是兄长忌日,他们找不到我,父亲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大嫂和远儿在祠堂给兄长烧纸钱,娘儿俩一边烧一边哭。
你这个狠心的,如何就这般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去了,这让我们怎么活啊大嫂眼泪横流。
你看看,如今二弟倒是连祭拜都不愿来了,这般狼心狗肺之人,如何配得你舍身相救?
远儿也哭,哭得尤其委屈。
都怪二叔,要不是他,爹爹也不会死,他们都欺负我,呜呜……
他还不准我交朋友,还不准我与人交往,爹,若是你在世,断不能有人这般欺负我
他还虐待我,你看看我这胳膊……说着,远儿还真撩起衣袖,将胳膊上青一片紫一片的伤痕给牌位看。
我一缕魂魄无法进入祠堂,却在外面将远儿告状的桩桩件件听了个真切。
越听,心底却是越发寒凉。
我知道他因为兄长的死怨恨我,却不知,我对他所做的一切都能被曲解成这般。
他怨我阻拦他交友,可他忘了,那帮所谓的朋友,带他去的是赌坊。
他抱怨我让他留伤,可他却未提及,我为何监督他学武。
去年,远儿被人挂在悬崖边上,是我拼尽全力去救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左腿膝盖再次受创,那条腿彻底废了。
当时我卧病在床,来看望我的人络绎不绝,倒不是我人缘多好,而是他们想来看我的笑话,看那个意气风发的我变成瘸子有多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