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奕不忍姐姐清誉受损，将与她有分像的我娶进了门。
并与父亲一同辟谣。
与人私奔的是我，嫁入侯府的才是她。
进侯府后。
我尽心侍奉婆母，管理中馈，伺候丈夫，不曾有一丝懈怠。
始终冷淡疏离的顾奕对我也有了半分温情。
直到嫡姐回来。
她落了水，向来端方自持的男人失了分寸，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脸上是失而复得的后怕。
姐姐缩在他怀里，打量的眼神扫过我全身:
妹妹何必学我，即使打扮得再像我，也改变不了你鸠占鹊巢的事实。
我自然知道，顾夫人的位置从来都不是我的。
所以我不声不响，带着与苏家约定的万两黄金，趁夜走了。
1
被带回苏家时，我得知了一件事。
家世显赫，怀瑾握瑜的顾小侯爷要娶我。
我心中欣喜，却也诧异。
他是端坐高台，受无数闺中女子仰慕的明月。
而我只是个大字不识，不通教养的农家女。
我知自己配不上他。
所以父亲向我提起时，我拒绝了。
他却发了好大的火，罚我在祠堂跪了一夜。
顾奕与我不论学识、家世，还是成长环境都截然不同。
他在赏月作诗时，我在猪圈掏粪。
我与他有着云泥之别，成婚后又怎会过得安稳幸福。
所以我字字分析利弊，句句斟酌得失，企图让父亲替我回绝。
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我才知道，原来与顾奕有婚约的是嫡姐。
她突然悔婚，跟着心上人私奔了，如今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
只有我刚刚入京，一直被蒙在鼓里。
名节清白对女子太过重要，顾奕不忍嫡姐遭人非议辱骂，不得已才要娶我。
而我，不过是他们为保全嫡姐而准备的替身。
因我始终不同意婚约，父亲终于把一切和盘托出。
兄长甚至还做了补充。
他说爹娘其实早就找到我了。
要不是因为嫡姐的事，因为我与她过于相似的容貌。
他们根本不会把我接回相府。
我的心口被剜出了一个大洞，正空荡荡地往里灌着寒风。
既然他们早就找到了我。
那是否知道我被养父母辱骂，被养兄殴打，被饿得差点死掉?
即便知道，大抵也是不在意的吧。
挽月，是爹娘对不住你。可清儿是我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她哪里受得住这些。她毕竟是你姐姐，看在娘的份上，你就帮她这一回吧。
母亲握住我的手，哀切恳求。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要不是沾了挽清的光，你能有侯府这样好的姻缘去处?
父亲摔碎了茶盏，厉声斥责。
我终于明白，他们从未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满心满眼只有嫡姐一人。
即使她做出如此出格的事，即使她为了自己舍弃家族。
哀莫大于心死，来时的期待化作利剑将我贯穿。
我可以替姐姐背下骂名，扮作她嫁入侯府，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想好了，若他们不同意……
就算我反抗不了必须嫁过去，也要学一下赵寡妇把他们两家搞得不得安宁。
思虑良久，父亲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我变成姐姐，嫁进了侯府。
2
顾奕果然如传闻一般清逸出尘。
他掀开盖头，盯着我与姐姐一般无二的脸怔然出神。
我也没好到哪去。
他的容貌比传言中还要出色。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昳丽上挑的凤眼中似有星辰闪烁，煞是耀人。
我不由看得呆了，连心里的忐忑不安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做姐姐的替身也不错。
顾奕回过神，看我的眼神复杂。
苏相应该同你说过，嫁与我后需要一直扮作挽清。
但你放心，男女有别。我不会与你同房污了你的清白。
清冽的嗓音十分好听，只是语气带着疏离。
我觉得可惜，同时又在心里苦笑。
今日一早，他就与父亲联合出了告示。
说与人私奔的是一直在庄上养病的二小姐苏挽月。
行文中满是对我的痛斥，说我行事放肆，不知羞耻。
父亲甚至还公布了与我的断亲文书。
如今的我，又哪里还有什么名声清白可言。
但我不敢反驳什么，我只是个小小的替身。
只是没想到，做替身对我来说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嫡姐是京城有名的才女，闺中好友无数。
与顾奕成婚后，收到的请柬拜帖更是络绎不绝。
可我空有姐姐的容貌，胸中却无半点墨水。
姐姐擅抚琴，我擅牵牛。
向公婆请安时，我更是不小心将醒茶水倒入杯中奉上。
粗黄的手捧着精细瓷器，与厅堂内体面优雅的众人格格不入。
婆母当即动了怒。
滚烫的茶水向我袭来，泼了顾奕满身。
初为人妇，挽清未免紧张，还望母亲海涵。
若您仍有不顺，儿子愿代新妇受过。
我被顾奕护在身后，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村子里的人。
他们也总是躲在我背后，看我被野狗撕咬，被流寇围打。
保护人真的很辛苦，顾奕是个好人。
我又一次觉得，当姐姐的替身也不错。
3
这之后，顾奕开始教我识字读书和世家礼仪。
他拿出姐姐往年的书信文章，让我模仿她的字迹。
我笨拙地握住毛笔，宣纸上的文字歪歪扭扭，像一群被惊扰的蚂蚁。
顾奕在一旁皱起眉头，我越发紧张。
手不受控制地抖动，毛笔忽地一划，姐姐娟秀的字迹上多了一道丑陋的疤。
他骤然变了脸色，别动
在他抬手的刹那，我反射性地双手抱头，等待着他的怒火。
右手被人握住，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与姐姐如出一辙的字迹跃然纸上，我盯着那只大手出神。
我想，顾奕不愧为君子，即使生气也不会打我，还会教我写字。
又想，他真的好爱姐姐，连她的字迹都模仿得这般入骨。
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多少次羡慕姐姐了。
那张被划花的信纸被他小心收好。
我心中愧疚，于是更加卖力地学习，希望他能少费些心。
但他皱眉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给我批阅文章、检查功课时，他总是会板起脸，严厉地指出各种问题。
末了再感叹一句: 若是挽清……
话语未尽，但我已知其意。
若是姐姐，定不会像我这般蠢笨愚钝。
可明明先生说我的文章清新隽永，村口的王秀才也夸过我天资聪颖。
我知道，顾奕是怪我仿不出姐姐的神韵。
他致力于发掘我身上所有和姐姐相似的地方，然后以此来思念她。
这不是我的问题，可我还是觉得难过。
4
我好像越来越像姐姐了。
因为顾奕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待我能独自处理家中庶务，写出的文章也能得他一句差强人意时。
他开始带着我参加与友人的各种聚会。
人前，我们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
人后，彼此却冷漠疏离，相顾无言。
一次宴会，有位世家公子突然跑来向我敬酒。
他大概是喝多了，竟红着脸向我谈起了苏家二小姐。
传言苏二小姐的美貌不输你这位姐姐，她既能做出与人私奔之事，想来也是个浪荡的。
我自诩风流，还未尝过她这一款的滋味。顾夫人若有她的消息，还请你替我向她举荐一二。
脑中一片轰鸣，他的脸与养父母骂我贱货时的样子重叠。
那人淫邪的视线在我身上游移，难堪又愤怒的洪水快要将我淹没。
我知道女子若坏了名声，以后的处境会很艰难。
但这些污言秽语还是让我的心脏揪紧。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竭力保持镇定，想反驳他。
可嘴唇张合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在什么立场，又用什么身份骂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望向顾奕，眼中带着隐秘的祈求。
但他没有看我，只是皱起眉，脸色沉沉。
苏挽月已经与苏家无关，还望林公子不要再提她，这会影响我夫人的名声。
没有反驳，没有指责，没有怒骂，合该如此。
只是心中始终闷痛，连与他相处都觉得难熬起来。
书上说: 恃人不如自恃，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
我深以为然。
长久的相处与妻子的称谓让我产生了错觉。
区区替身，竟肖想起他的爱意和怜悯。
我整理好情绪，照常处理庶务，温习功课。
只是在读到不懂之处时，不再总缠着他替我解惑。
也不再给他准备每日要穿的衣衫和自己做的糕点小食。
这些都和姐姐不符，所以我不会再做了。
就这么过去半月，顾奕突然找上我。
他靠得很近，早已超过平时的距离，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
苏挽月，你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
我很诧异，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见我不语，他更加笃定，看着我失望地摇头。
就为了一件小事，斤斤计较半月。还荒废了课业，枉费我这么用心地教你读书明礼
姐姐遭人议论时，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另娶也要为她保全名誉。
轮到我时，就成了一件小事。
我不想跟他掰扯，惹怒他只会让我在侯府更加不好过。
所以我认真地敷衍他:
我没有赌气，夫君待我很好，那件事也早就忘了。只是最近染了风寒头有些晕，才疲懒了些。
夫君日后还是叫我挽清吧，若被有心人听见，传出去对姐姐不好。
他紧抿薄唇，明明是生气的表现，却没有再纠缠于这件事。
反而拉起我的手往床榻边走，眼眸微暗。
你既叫了我这么久的夫君，也该履行妻子的义务了。
5
我们最后还是没有同房。
因为婆母的头疾又犯了。
我嫁进来后，婆母每月总会头疼。
大师说是我字与她不和，冲撞了她。
需要我跪在佛堂忏悔，为她祈福。
她疼几日，我便要跪上几日。
婆婆身边的侍女为我换上素衣，站在一旁看我跪下后，缓缓开口:
夫人这次头疼得厉害，大师说是您心不诚。
所以夫人让奴婢不要再给您送米粥打扰您了，让您能够诚心抄经祈福。
我身子晃了晃。
以往跪久了虽觉得双膝刺痛难熬，但至少喝粥时能小歇片刻，为我续续命。
但现在连这点时间也没有了，我不免为后面几日感到忧虑。
不过大师说我心不诚也没错。
因为除了第一次外，后面我都只为自己祈福。
虽然好像没用。
我总能很敏锐地发现他人对我的恶意，而他们作恶的方法也大多相似。
在养父母家里，他们骂我是赔钱货，怪我克了家里的财运，把我赶去猪圈睡觉。
在苏家时，父亲怪我忤逆不孝，罚我去跪祠堂。
而来了侯府，婆母也是一样。
他们总是先给我安置一个错处，然后站在审判的高台对我大肆批判惩处。
我望着高台上的佛祖疑惑，为什么他们都讨厌我?
但直到我跪得双膝麻木，眼前发黑，晕倒过去。
佛祖也没给我答案。
6
醒来时，顾奕坐在我床边。
他俯身探向我的额头，皱起的眉宇舒展开来。
终于退烧了。
这次是母亲过了，我已经同大师商议好，往后你不必再去佛堂祈福，每日抄一篇佛经送去即可。
顾奕把我扶起，端着药试了试温度，才送到我嘴边。
动作里是罕见的温情。
可我的心里却意外地平静，不会再因为他而牵动情绪。
挽月。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异常，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盯着顾奕的脸，一直盯到他开始坐立不安，才终于开口:
顾奕，能给我一点空间吗?我不想在无人时，还要扮作姐姐。
生病会让人变得脆弱。
我不想在此刻接受他因为姐姐而投射在我身上的关心，这让我显得可怜。
他伸向我的手顿住，声音突然加重。
苏挽月，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许是想起我还病着，他又放缓了语气:
我没有把你当成过挽清，在我面前你不必压抑自己。
只是人前还要辛苦你再坚持一下，等挽清的风波过后，你想怎么做我都依你。
她毕竟是你姐姐……
又是这句话。
我知道，姐姐的事重要。我忍不住打断他。
方才是我逾越了，还请夫君见谅。
顾奕的脸色却比刚才还要可怕。
苏挽月，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自己刚才的态度确实不对，可我已经道歉了，他还要怎样?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下来。
屋内一片死寂。
顾奕罕见的有些暴躁，药碗被他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苏挽月，别忘了你的身份
说完，他没再看我一眼，甩袖离去。
我委屈。
我明明一直都谨记着自己的身份。
我被当做替身都没生气，他凭什么生气?
可冷静后，我又开始后悔。
被顾奕厌弃，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7
出乎意料的，顾奕没有苛待我，甚至对我比往常更温和。
他难得的没有批评我写的文章，有时候还会对我的某些观点给予肯定。
也不再阻止我管理侯府的商铺，曾被他视为末流的经商书籍摆满了书桌。
我不知他有什么考量。
但不可否认，他的变化让我的日子过得越发舒心。
只有一点不好。
他不再同意分房睡，还要我日日履行作为妻子的职责。
晨起，顾奕替我绾发。
发梳轻柔地拂过，他的语调也变得轻柔。
月儿，你已许久未见岳父岳母，明日回去看看他们吧。
顾奕明知我已与父亲断亲，跟爹娘也并不亲厚，为何突然坚持要我回去?
被爹压着关进柴房时，我还在想这个问题。
直到我趁夜逃回侯府，看见那张同我十分相似的脸，才终于有了答案。
她落了水，湿衣太薄，挡不住身体的曲线，隐隐显出几分肉色。
向来端方自持的男人失了分寸，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脸上是失而复得的后怕。
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在这对璧人身上，连池中开得正艳的荷花都失了颜色。
顾奕突然看见了我。
他好像很震惊，皱眉问:
你怎么在这里?
是啊，在他看来，我现在应该已经被爹娘连夜送走了吧。
真品被寻回，赝品自然该被舍弃。
他们为了姐姐，还真是煞费苦心。
其实顾奕不必骗我的，毕竟姐姐回来后我本就要离开。
见我看着他搂住姐姐的手，他又抿唇补了一句:
挽清刚刚落水了。
姐姐突然打了个喷嚏，阿奕，能不能管管我?我都要被冻僵了
我连忙说:
夜里寒凉，小心别染了风寒，你赶紧送姐姐去看大夫吧。
我也好赶紧去拿上东西跑路。
但顾奕没动，他仍盯着我。
许是太冷，姐姐更加用力地往顾奕怀里钻。
然后对我吐了吐舌头，说:
我跟阿奕从小就这样，妹妹可不要误会。
而且你能嫁给阿奕还有我的功劳呢。
她打量的眼神扫过我全身，戏谑道:
毕竟妹妹即使打扮得再像我，也改变不了你鸠占鹊巢的事实。
我无法反驳。
她说得对，是我鸠占鹊巢，这个位置本就不属于我。
不过我马上就可以还给她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泛起期待，再不想跟他们纠缠。
我无视顾奕的目光，越过他们就往前走。
手腕却被人抓住。
顾奕探究地看着我，似乎想问我些什么，但姐姐一直在催促。
最终只说，等我回来。
好。
手腕被松开，我心里默默补充。
骗你的。
待他们走远，我再顾不得仪态，撒腿往卧房狂奔。
成片的黑暗被我甩在身后，暖黄的烛光近在眼前。
我翻出藏好的契书，看着上面写的万两黄金和父亲按下的手印，心里一阵激动。
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我小心收好契书，趁着夜色，直奔官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