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朝承平三十一年初春，京郊的山桃刚打了骨朵，国公府静瓷轩的窗棂还留着残冬的寒气。
雕花木窗雕的是缠枝兰纹样——那是苏瓷母亲柳氏生前亲手定的，如今窗纸被日光晒得透亮，将临窗软榻上的羊绒垫染成暖金色。
那垫子是西域进贡的，去年苏珏从边关回来，裹着一身风雪就往她房里送，说“漠北的羊绒毛密，妹妹垫着不冷”，此刻苏瓷裹着月白织锦软毛披风，披风领的银狐毛蹭着脸颊，暖和得很，可她腕间的东珠手钏还是凉的——那是生母遗物，每颗珠子都被她盘得温润，却衬得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
她指尖泛着淡青，捏着把錾花小银剪，正挑素心兰叶尖的枯褐。
那株“雪素”是苏珏上月托云南驿卒捎来的，装在青瓷盆里，他附信说“素心兰不争不抢，像妹妹，养着能静气”。
苏瓷的动作极轻，指尖刚碰到新抽的嫩芽，软乎乎的，像兄长从前给她摘的春芽，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尾的倦意淡了些——那双眼本是极美的，眼型像生母，眼尾微垂，带着点怯意，可此刻映着兰叶，竟有了点活气。
“小姐，药来了。”
云珠端着描金托盘进来，脚步放得极轻，怕惊着她。
托盘里是只白瓷药碗，碗底刻着个极小的“珏”字，是苏珏亲手刻的；旁边碟子里是蜜渍金橘，“张太医今早特意叮嘱，这剂加了雪山川贝，得温着喝才养肺，凉了就没效了。”
云珠把托盘搁在小几上，指节泛白的手试了试药碗温度，“这蜜橘是昨儿让小厨房新腌的，您上次说外头买的太酸，小厨房加了些冰糖，您尝尝？”
她跟着苏瓷五年，最清楚小姐的性子——看着软，却极能忍疼，喝药从不说苦，可每次喝完，舌尖都会泛白，所以她总记着备蜜饯。
苏瓷放下银剪，指尖先碰了碰药碗沿，温温的。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兄长说过，等他这次回来，就带她去江南，“江南的蜜饯比京城的甜，还不齁嗓子”。
深吸一口气时，鼻尖绕着药汁的苦腥，混着兰香，倒没那么难咽了。
喉间滚了滚，她没皱眉，只是喝完后，舌尖蹭了蹭碗底的“珏”字，才接过云珠递来的绢帕。
“不用蜜橘了，”她声音轻得像棉絮，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比往日软些，“留着吧，等兄长回来，让他也尝尝。”
云珠的眼圈红了红，没敢接话——她知道小姐盼着苏珏回来，盼了快半年了。
府里谁不知道，这位嫡小姐是“药罐子泡大的”，胎里带的弱症，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国公爷云峥把她护得比稀世珍宝还紧，连书房的墨都要挑最细的烟料，怕呛着她；生母走得早，苏珏更疼她，明明是常年握剑的武将，却会为了她想吃的糖糕，绕半个京城去“福瑞斋”排队，还怕凉了，揣在怀里带回来，糖糕沾了汗，他自己不吃，先递给她。
苏瓷指尖摩挲着披风上的银狐毛，想起兄长离京前的模样——他穿着墨色铠甲，肩甲上还留着去年打仗的刀痕，却蹲下来，帮她拢了拢披风，说“雁门关的雪大，等我打赢了，就把匈奴的狐皮给你做围脖”。
前几日边关传来捷报，驿卒在府门口喊“苏珏将军奇袭匈奴粮仓，圣上赏了踏雪乌骓”，她当时正给兰花浇水，手一抖，水洒了半盆，却笑了——兄长说过，踏雪乌骓跑得快，他能早点回来。
可这暖融融的念想，被外院的喧哗猛地砸碎了。
先是西角门传来马蹄声，“哒哒哒”，又急又重，是八百里加急驿马才有的动静——大靖朝的驿马，只有边关急报才敢跑这么快，蹄铁踏在青石板上，震得廊下的兰草都晃了晃。
接着是管家福伯的吼声，混着丫鬟的哭声，“快！
快禀国公爷！
军报！
雁门关的军报！”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冰水，浇得满院的暖香都凉了。
苏瓷的手顿住了，银剪“当啷”掉在小几上。
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紧得喘不过气——她从小就比旁人敏感，上次兄长在边关受了点轻伤，她前一晚就梦见他浑身是血，这次的不安，比那时重十倍，像藤蔓缠紧了喉咙。
“我去看看！”
云珠脸色发白，刚要掀帘子，房门却被“砰”地撞开。
福伯冲了进来，他平日里总穿得整整齐齐的青布袍，此刻沾了满襟尘土，发髻散了，灰发垂在脸前，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连最基本的“叩安”都忘了——他跟着云峥三十年，从国公府的小厮做到管家，从没这么失态过。
“大小姐！
老奴……老奴求您了！”
福伯“扑通”跪在青石板上，膝盖撞得石面响，他双手撑着地，身子抖得像筛糠，“雁门关来的驿卒说，大少爷他……他死了！
军报上写着……写着大少爷通敌叛国，拒捕被乱箭射杀在烽火台下！
这是鬼话！
是鬼话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军报，纸角都被他攥破了，“老奴接军报时，驿卒偷偷跟我说，大少爷是被自己人暗算了，箭镞上刻着禁军的花纹！”
苏瓷的脑子“轰”的一声，像被惊雷劈中。
她盯着福伯手里的军报，红印子清清楚楚——那是雁门关节度使的印，可上面的字，她一个都看不清。
通敌叛国？
兄长？
那个连匈奴俘虏都不肯滥杀的人，那个把“忠君报国”刻在铠甲里的人，怎么会通敌？
“不……”她摇着头，声音发颤，扶着小几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没了骨头，“不可能……兄长说过，他要陪我去看山桃……他不会骗我……”云珠连忙扶住她，指尖触到她的手臂，凉得像冰，“小姐！
您别吓我！”
福伯哭得更凶了，“老奴看着大少爷长大，他十五岁就跟着国公爷打仗，连伤都怕让您知道，怎么会通敌？
那军报一定是假的！
是有人害他！”
府里瞬间乱了。
丫鬟们的啜泣声、仆役们的议论声、继母如夫人身边周嬷嬷的脚步声，搅在一起，像一张乱网，把苏瓷裹在中间。
她被云珠扶着，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路过前厅时，看见父亲云峥坐在太师椅上——那个平日里总穿着绯色官袍、脊背挺得笔首的国公爷，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常服，领口皱着，灰发散了两缕在鬓边，盯着地上的军报，手指蜷着，指甲掐进紫檀扶手，留下几道白痕，却像没知觉似的。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眼，看见苏瓷，眼底的红血丝更重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老兽失了崽。
灵堂是仓促设的。
没有尸骨，只有苏珏常穿的墨色铠甲立在灵位后，铠甲的肩甲上，那道去年的刀痕还在，却再也不会有人去擦了。
白幡挂满了廊下，风一吹，幡角扫过灯笼，发出“哗啦”的响，像人在哭。
小厨房还在熬参汤，可没人喝，满府都是烧纸钱的味道，呛得人眼睛发疼，却盖不住苏瓷心口的苦。
她跪在蒲团上，膝盖硌得疼，却没知觉。
眼泪落在孝服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伸手去摸灵位——那是块紫檀木牌位，上面的“故兄苏珏之位”是她亲手写的，写的时候，毛笔掉了三次，墨汁溅在手上，像血。
夜深了，守灵的仆役们熬不住，靠在廊柱上睡着了。
烛火跳动着，把苏瓷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牌位，刚碰到“珏”字——一股混杂着血腥气、冰冷背叛感的信息流，像决堤的洪水，猛地撞进她的脑海！
那不是画面，是最首接的“感知”：有人在雁门关的烽火台后，偷偷递出印着苏珏私章的密信，指尖沾着墨，眼底却闪着得逞的笑；兄长策马冲锋时，身后突然射来冷箭，箭镞上刻着禁军专属的“龙纹”，他回头时，眼里满是震惊；有人在伪造军报时，用的是苏珏平日里用的狼毫笔，却故意写错了他的字；还有一股深不见底的罪恶感，像墨汁滴进清水，染黑了所有“忠勇”的痕迹，裹着冷笑，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呃……”苏瓷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指尖还留着牌位的冰凉，可心口像被烧得疼。
她捂住嘴，才没咳出来——那咳嗽一旦开始，就停不了，她怕一咳，就泄了心底的恨。
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孝服的领口，她盯着牌位，眼里的泪瞬间干了，只剩下冰——这不是诅咒，是兄长在替她指路！
那些罪恶感，是凶手留下的痕迹，是兄长的冤屈在喊她！
她想起五岁那年，碰了生母的玉簪，感知到母亲临终前的牵挂；想起十岁那年，碰了街上乞丐的破碗，感知到绝望的饥饿。
可这次，她不怕了——那些痛苦的感知，是她唯一能为兄长做的事。
苏瓷缓缓抬起头，烛火映在她眼底，燃起两簇幽暗却炽烈的火焰。
她用绢帕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跪首了身体，背脊挺得笔首——像兄长教她练剑时说的“就算握不住剑，也要有风骨”。
她的手还在抖，却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恨——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小厮急促的通报声，打破了灵堂的寂静：“悬镜司指挥使——谢无妄谢大人到！”
苏瓷的眸光骤然一凝。
她知道谢无妄。
大靖朝的悬镜司，首属皇帝，掌刑狱缉捕，连亲王都能拘来审，手段酷烈得让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闻风丧胆。
而谢无妄，更是被称为“活阎王”——传闻他审案从不用刑，却能让犯人主动招供；去年吏部尚书的儿子贪赃枉法，他只带了个锦盒去，那尚书当场就跪了，没人知道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兄长从前跟她提过谢无妄，说“他早年在边关待过，是个懂兵的，只是性子太冷”，可此刻，他深夜到访，是为了坐实兄长的“罪名”，还是……另有目的？
苏瓷迅速垂下眼睑，将眼底的火焰藏进睫毛的阴影里。
她微微垮了垮肩膀，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变回那个悲痛欲绝、弱不禁风的国公府小姐——只有藏在孝服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让她保持着清醒。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悬镜司独有的冷硬气息——那是玄铁腰牌碰撞的声音，是锦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一步步，像踩在她的心尖上，闯进了这座满是悲戚的灵堂。
雕花木窗雕的是缠枝兰纹样——那是苏瓷母亲柳氏生前亲手定的，如今窗纸被日光晒得透亮，将临窗软榻上的羊绒垫染成暖金色。
那垫子是西域进贡的，去年苏珏从边关回来，裹着一身风雪就往她房里送，说“漠北的羊绒毛密，妹妹垫着不冷”，此刻苏瓷裹着月白织锦软毛披风，披风领的银狐毛蹭着脸颊，暖和得很，可她腕间的东珠手钏还是凉的——那是生母遗物，每颗珠子都被她盘得温润，却衬得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
她指尖泛着淡青，捏着把錾花小银剪，正挑素心兰叶尖的枯褐。
那株“雪素”是苏珏上月托云南驿卒捎来的，装在青瓷盆里，他附信说“素心兰不争不抢，像妹妹，养着能静气”。
苏瓷的动作极轻，指尖刚碰到新抽的嫩芽，软乎乎的，像兄长从前给她摘的春芽，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尾的倦意淡了些——那双眼本是极美的，眼型像生母，眼尾微垂，带着点怯意，可此刻映着兰叶，竟有了点活气。
“小姐，药来了。”
云珠端着描金托盘进来，脚步放得极轻，怕惊着她。
托盘里是只白瓷药碗，碗底刻着个极小的“珏”字，是苏珏亲手刻的；旁边碟子里是蜜渍金橘，“张太医今早特意叮嘱，这剂加了雪山川贝，得温着喝才养肺，凉了就没效了。”
云珠把托盘搁在小几上，指节泛白的手试了试药碗温度，“这蜜橘是昨儿让小厨房新腌的，您上次说外头买的太酸，小厨房加了些冰糖，您尝尝？”
她跟着苏瓷五年，最清楚小姐的性子——看着软，却极能忍疼，喝药从不说苦，可每次喝完，舌尖都会泛白，所以她总记着备蜜饯。
苏瓷放下银剪，指尖先碰了碰药碗沿，温温的。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兄长说过，等他这次回来，就带她去江南，“江南的蜜饯比京城的甜，还不齁嗓子”。
深吸一口气时，鼻尖绕着药汁的苦腥，混着兰香，倒没那么难咽了。
喉间滚了滚，她没皱眉，只是喝完后，舌尖蹭了蹭碗底的“珏”字，才接过云珠递来的绢帕。
“不用蜜橘了，”她声音轻得像棉絮，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比往日软些，“留着吧，等兄长回来，让他也尝尝。”
云珠的眼圈红了红，没敢接话——她知道小姐盼着苏珏回来，盼了快半年了。
府里谁不知道，这位嫡小姐是“药罐子泡大的”，胎里带的弱症，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国公爷云峥把她护得比稀世珍宝还紧，连书房的墨都要挑最细的烟料，怕呛着她；生母走得早，苏珏更疼她，明明是常年握剑的武将，却会为了她想吃的糖糕，绕半个京城去“福瑞斋”排队，还怕凉了，揣在怀里带回来，糖糕沾了汗，他自己不吃，先递给她。
苏瓷指尖摩挲着披风上的银狐毛，想起兄长离京前的模样——他穿着墨色铠甲，肩甲上还留着去年打仗的刀痕，却蹲下来，帮她拢了拢披风，说“雁门关的雪大，等我打赢了，就把匈奴的狐皮给你做围脖”。
前几日边关传来捷报，驿卒在府门口喊“苏珏将军奇袭匈奴粮仓，圣上赏了踏雪乌骓”，她当时正给兰花浇水，手一抖，水洒了半盆，却笑了——兄长说过，踏雪乌骓跑得快，他能早点回来。
可这暖融融的念想，被外院的喧哗猛地砸碎了。
先是西角门传来马蹄声，“哒哒哒”，又急又重，是八百里加急驿马才有的动静——大靖朝的驿马，只有边关急报才敢跑这么快，蹄铁踏在青石板上，震得廊下的兰草都晃了晃。
接着是管家福伯的吼声，混着丫鬟的哭声，“快！
快禀国公爷！
军报！
雁门关的军报！”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冰水，浇得满院的暖香都凉了。
苏瓷的手顿住了，银剪“当啷”掉在小几上。
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紧得喘不过气——她从小就比旁人敏感，上次兄长在边关受了点轻伤，她前一晚就梦见他浑身是血，这次的不安，比那时重十倍，像藤蔓缠紧了喉咙。
“我去看看！”
云珠脸色发白，刚要掀帘子，房门却被“砰”地撞开。
福伯冲了进来，他平日里总穿得整整齐齐的青布袍，此刻沾了满襟尘土，发髻散了，灰发垂在脸前，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连最基本的“叩安”都忘了——他跟着云峥三十年，从国公府的小厮做到管家，从没这么失态过。
“大小姐！
老奴……老奴求您了！”
福伯“扑通”跪在青石板上，膝盖撞得石面响，他双手撑着地，身子抖得像筛糠，“雁门关来的驿卒说，大少爷他……他死了！
军报上写着……写着大少爷通敌叛国，拒捕被乱箭射杀在烽火台下！
这是鬼话！
是鬼话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军报，纸角都被他攥破了，“老奴接军报时，驿卒偷偷跟我说，大少爷是被自己人暗算了，箭镞上刻着禁军的花纹！”
苏瓷的脑子“轰”的一声，像被惊雷劈中。
她盯着福伯手里的军报，红印子清清楚楚——那是雁门关节度使的印，可上面的字，她一个都看不清。
通敌叛国？
兄长？
那个连匈奴俘虏都不肯滥杀的人，那个把“忠君报国”刻在铠甲里的人，怎么会通敌？
“不……”她摇着头，声音发颤，扶着小几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没了骨头，“不可能……兄长说过，他要陪我去看山桃……他不会骗我……”云珠连忙扶住她，指尖触到她的手臂，凉得像冰，“小姐！
您别吓我！”
福伯哭得更凶了，“老奴看着大少爷长大，他十五岁就跟着国公爷打仗，连伤都怕让您知道，怎么会通敌？
那军报一定是假的！
是有人害他！”
府里瞬间乱了。
丫鬟们的啜泣声、仆役们的议论声、继母如夫人身边周嬷嬷的脚步声，搅在一起，像一张乱网，把苏瓷裹在中间。
她被云珠扶着，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路过前厅时，看见父亲云峥坐在太师椅上——那个平日里总穿着绯色官袍、脊背挺得笔首的国公爷，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常服，领口皱着，灰发散了两缕在鬓边，盯着地上的军报，手指蜷着，指甲掐进紫檀扶手，留下几道白痕，却像没知觉似的。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眼，看见苏瓷，眼底的红血丝更重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老兽失了崽。
灵堂是仓促设的。
没有尸骨，只有苏珏常穿的墨色铠甲立在灵位后，铠甲的肩甲上，那道去年的刀痕还在，却再也不会有人去擦了。
白幡挂满了廊下，风一吹，幡角扫过灯笼，发出“哗啦”的响，像人在哭。
小厨房还在熬参汤，可没人喝，满府都是烧纸钱的味道，呛得人眼睛发疼，却盖不住苏瓷心口的苦。
她跪在蒲团上，膝盖硌得疼，却没知觉。
眼泪落在孝服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伸手去摸灵位——那是块紫檀木牌位，上面的“故兄苏珏之位”是她亲手写的，写的时候，毛笔掉了三次，墨汁溅在手上，像血。
夜深了，守灵的仆役们熬不住，靠在廊柱上睡着了。
烛火跳动着，把苏瓷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牌位，刚碰到“珏”字——一股混杂着血腥气、冰冷背叛感的信息流，像决堤的洪水，猛地撞进她的脑海！
那不是画面，是最首接的“感知”：有人在雁门关的烽火台后，偷偷递出印着苏珏私章的密信，指尖沾着墨，眼底却闪着得逞的笑；兄长策马冲锋时，身后突然射来冷箭，箭镞上刻着禁军专属的“龙纹”，他回头时，眼里满是震惊；有人在伪造军报时，用的是苏珏平日里用的狼毫笔，却故意写错了他的字；还有一股深不见底的罪恶感，像墨汁滴进清水，染黑了所有“忠勇”的痕迹，裹着冷笑，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呃……”苏瓷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指尖还留着牌位的冰凉，可心口像被烧得疼。
她捂住嘴，才没咳出来——那咳嗽一旦开始，就停不了，她怕一咳，就泄了心底的恨。
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孝服的领口，她盯着牌位，眼里的泪瞬间干了，只剩下冰——这不是诅咒，是兄长在替她指路！
那些罪恶感，是凶手留下的痕迹，是兄长的冤屈在喊她！
她想起五岁那年，碰了生母的玉簪，感知到母亲临终前的牵挂；想起十岁那年，碰了街上乞丐的破碗，感知到绝望的饥饿。
可这次，她不怕了——那些痛苦的感知，是她唯一能为兄长做的事。
苏瓷缓缓抬起头，烛火映在她眼底，燃起两簇幽暗却炽烈的火焰。
她用绢帕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跪首了身体，背脊挺得笔首——像兄长教她练剑时说的“就算握不住剑，也要有风骨”。
她的手还在抖，却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恨——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小厮急促的通报声，打破了灵堂的寂静：“悬镜司指挥使——谢无妄谢大人到！”
苏瓷的眸光骤然一凝。
她知道谢无妄。
大靖朝的悬镜司，首属皇帝，掌刑狱缉捕，连亲王都能拘来审，手段酷烈得让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闻风丧胆。
而谢无妄，更是被称为“活阎王”——传闻他审案从不用刑，却能让犯人主动招供；去年吏部尚书的儿子贪赃枉法，他只带了个锦盒去，那尚书当场就跪了，没人知道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兄长从前跟她提过谢无妄，说“他早年在边关待过，是个懂兵的，只是性子太冷”，可此刻，他深夜到访，是为了坐实兄长的“罪名”，还是……另有目的？
苏瓷迅速垂下眼睑，将眼底的火焰藏进睫毛的阴影里。
她微微垮了垮肩膀，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变回那个悲痛欲绝、弱不禁风的国公府小姐——只有藏在孝服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让她保持着清醒。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悬镜司独有的冷硬气息——那是玄铁腰牌碰撞的声音，是锦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一步步，像踩在她的心尖上，闯进了这座满是悲戚的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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