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说: 月卿,还好是你陪在我身边。
他不后悔,最终在怀孕的白月光和我之间选了我。
也心满意足我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用我沈家百年声誉助他更上一层楼,成为大名鼎鼎的实业救国者。
我却听出他话里的侥幸和退而求其次。
我厌倦了成为别人的血包和将就。
于是重回他携有孕的白月光留洋归来这年。
我问自己,还愿意再经历一次同样的人生吗?
答案是不愿的。
我选择没有他的人生。
1
我用十年的血汗,供我的未婚夫远渡重洋。
我以为等来的是一位实业救国的理想家,与我共筑未来。
事实是,他带着怀有身孕的白月光,风光归来。
前世我不甘那十年的沉没成本,我闹过,争过,最终陆修远还是选择了我。
用我沈家百年声誉做担保,从法兰西银行拿到大额贷款,我们一同开办了我们的纺织厂,几乎是我压制着他,一步一步实现我们实业救国的理想。
等到了晚年,依着我的供养,他被尊称一声先生。
陆修远是满意的闭上他的双眼的,可我看着他的尸体看了整整一夜,也整整想了一夜,这样的人生,是我想要的吗?
于是当一觉醒来,回到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夜。
那日本是我为了给陆修远接风,包下百乐门给他洗尘的。
我没有像前世那日,在提前得知他带着怀孕白月光的消息时,将他拦截下来,要他选择,而是没有横加干涉,只是拿着一封来自巴黎的侦探报告看了许久。
这封侦探报告,早已将他的风花雪月与无耻算计,一字一句地摊在我面前。
2
静静看完,我问自己,还愿意再经历一次同样的人生吗?
答案是不愿的。
我想要的理想,不需要依靠陆修远,靠自己也能完成。
这辈子,实业家我也可以做。
如此这般思定,我才不疾不徐地赶往百乐门。
然后我看到了隔了一辈子的陆修远。
十年暌违,他终于从法兰西学成归来。
他正站在舞池中央,一身剪裁得体的晚礼服,与周围的宾客谈笑风生。
他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熠熠生辉,吸引着全场的目光。
尤其是他身边的苏佩妮小姐。
苏佩妮,沪上新贵苏银银行家的掌上明珠,刚从索邦大学毕业。
她挽着陆修远的胳膊,一袭香槟色的露背长裙,笑靥如花,仿佛她才是今晚的女主人。
他们用流利的法语交谈着,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不重要了。
因为就在昨天下午,我收到了从巴黎寄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是一叠照片和一份长达数十页的调查报告,出自我重金聘请的全法兰西最昂贵的平克顿侦探社。
照片上,陆修远和苏佩妮在塞纳河畔拥吻,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珠宝店里挑选钻戒,在他位于拉丁区的公寓阳台上共进早餐。
而那份报告,详细记录了陆修远这三年来,如何用我从沈家绸缎庄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笔笔汇去的钱,为苏佩妮支付高昂的学费,租下豪华公寓,甚至投资了她父亲在巴黎的一桩小生意。
报告的最后一页,附着一张医院的化验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苏佩妮小姐,已怀孕六周。
十年。
我的十年,是在江南的烟雨里,为几文钱的利,跟人磨破嘴皮;是在深夜的孤灯下,打算盘算到指尖发麻;是在码头上,与一群粗鄙的男人争抢着最后一批上等的生丝。
而他的十年,是在巴黎的咖啡馆里高谈阔论,是在艺术沙龙里风花雪月,是在另一个女人的温香软玉里,耗尽了我用血汗换来的黄金。
前世我实在不甘,硬生生将自己又绑在这烂人身上一辈子。
可如今,我是再怎么也不愿了。
就在这时,陆修远终于结束了与友人的寒暄,松开苏佩妮,朝我走来。
他执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印下一个绅士的吻,眼里的感激与深情,演得天衣无缝。
月卿,让你受累了。这些年,若不是你,我早已客死他乡。他看着我,目光灼灼,等我们的纺织厂步入正轨,我一定让你做全上海最风光的太太。
风光?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口中的我们的纺织厂,指的是他用我的钱做的企划案,准备用我沈家的百年信誉做担保,向法兰西银行贷款五十万法郎,去购买德国最先进的机器。
他以为我还是前世那个被他实业救国的理想迷昏了头,被不甘和沉没成本逼疯了的傻姑娘。
他不知道,我父亲怕我被洋人欺负,从小便逼我学了经济和管理。
这十年,我不仅守住了沈家的产业,更让它在风雨飘摇中翻了三番。
我资助他,不是一场不计后果的奉献,而是一笔风险最高的投资。
我赌他能带回我最需要的技术。
前世我看似赢了,但实则我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抽出被他握着的手,反而亲热地挽上他的胳膊,替他理了理一丝不苟的领结,笑得灿烂。
修远,你说什么呢,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我的心中涌起滔天的恨意。
这一次,我的未来,是建造自己的商业帝国,而不是给他和他的孽种当垫脚石。
3
宴会结束,我回到沈家绸缎庄的后院。
百乐门的浮华与喧嚣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外。
我泪流满面。
我翻开那本最厚的账簿,用指腹抚过上面粗糙的毛边纸。
这本账,记录的不是生意,是我和陆修远的过往。
民国十六年,夏。为汇款三百法郎,当先母所赠珍珠头面一套。
民国十九年,冬。为购机械图纸,押城南原属我嫁妆之良田三十亩。
民国二十二年,秋。为缴其学费,遣散家中伺候多年的丫鬟三人。
……
最后一页,是昨天刚记下的新账,墨迹未干,字迹却因手抖而微微倾斜。
民国二十六年,春。为筹建纺织厂启动资金,当先母遗物翡翠镯一支。
他从巴黎寄来的信,谈的是伏尔泰的哲学,是罗丹的雕塑,是救国救民的革命理想。
我站在江南的阴雨里,回信给他,写的却是生丝涨了几钱,码头工人又要闹事,还有下个月的利息该如何周转。
他以为我的钱是从绸缎庄的柜台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取之不尽。
他不知道,沈家早就空了。
是我,沈月卿,白天在店里对各路商人赔笑脸,晚上在这孤灯下打算盘,一分一厘地从牙缝里省出来,才填满了他远渡重洋的欲壑。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修远带着一身酒气和苏佩妮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走了进来。
他看也没看我桌上的账本,径直走到我面前,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责备与傲慢。
月卿,今晚的排场还是太小了,我以为你会把市长也请来。这事关我们工厂的门面,你怎么就不懂呢?在上流社会,人脉就是一切。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
心中空落落的感觉在翻涌。
他好像忘了,当初就是我,在杭州商会的宴席上,替滴酒不沾的他挡了三杯烈酒,喝到胃里翻江倒海,才求来市长秘书的一句引荐,让他有了今日在上海滩立足的名声。
他见我不语,更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这种旧式女人,不懂这些也正常。他伸出手,动作理所当然,启动纺织厂的最后一笔款子,你准备好了吗?苏佩妮的父亲也答应注资,就等我们的钱到位了。这是我们事业的开始,耽误不得。
我轻笑一声,慢慢合上了那本沉重的账本。
啪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修远,我抬起头,目光平静,我们解除婚约吧。
4
陆修远愣住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月卿,你又在闹什么脾气?他皱起眉,满脸都是不耐烦,是因为我今晚没陪你吗?我都说过,苏小姐的父亲是重要的投资人,我必须应酬。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西湖。
那时的我,还是沈家真正的大小姐,不知愁滋味。
而他,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却在湖畔高谈实业救国的穷学生。
他的眼睛里有光,他说洋人的纺织机日夜不休,纺出的布匹像潮水一样涌入国门,冲垮了我们自己的手工作坊。
他说他要去法兰西,学来最先进的技术,造出我们自己的机器,织出我们自己的布。
那光,灼伤了我。
我回到家,第一次忤逆了父亲。
父亲说他是个空谈理想的穷小子,靠不住。
我却被迷了心窍,我说我信他。
于是,我与他立下婚约。
我在西湖的断桥上,亲手将一叠厚厚的银票交给他,那是我攒了十年的嫁妆。
我对他抬手发誓,承诺在他学成归来之前,我会守好沈家,守好我们的未来。
他拉着我的手,眼眶通红,说此生绝不负我。
为了这句不负我,我顶着全杭州城的嘲笑,成了人人背后议论的傻小姐。
他们都说,等陆修远见了西洋景,就绝不会再要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妇。
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我以为,真心可以换来真心。
可现在,他眼里的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算计和不耐。
前世的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还为了他和苏佩妮在上海滩闹成那样,虽然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我,可那口气贯穿了我们余后的几十年。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嫌弃。
月卿,别闹了。他放缓了语气,开始打感情牌,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但我们的事业才刚刚开始,眼看就要成功了,你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在毁掉我们共同的未来吗?
共同的未来?
是我的,还是他和苏佩妮?
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将就吗?
我被他的无耻整笑了。
谁在闹?我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陆修远,当初的婚约,是我求来的,如今解除,也是我提出来的。我成全你和苏小姐,放你自由。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消失殆尽。
沈月卿他怒喝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想用这种手段引起我的注意我告诉你,别后悔离了我,你守着这破绸缎庄,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我懒得再与他争吵。
我只淡淡地说: 明早九点,我会让律师在报馆门口等你,把解除婚约的声明登报。你若不来,后果自负。
5
第二日天一亮,我没等陆修远,直接去了报馆。
王律师早已等候多时,手上拿着拟好的解约声明。
陆修远果然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
苏佩妮挽着他的胳膊,挺着那尚不明显的肚子,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矜持与傲慢。
月卿,你非得这样吗?陆修远一见我,就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把家事闹得满城风雨,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依然自以为是,觉得我在欲擒故纵。
苏佩妮立刻在一旁帮腔,她那吴侬软语的腔调此刻听来却格外刺耳: 沈小姐,修远心里是有你的,只是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女人家,总要给自己留几分体面,这样纠缠不休,只会让他更瞧不起你。
体面?我终于抬眼,目光越过陆修远,直直地钉在她的脸上,语调平淡,一个插足他人婚约,未婚先孕的女人,也配同我谈体面二字?
苏佩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显然没料到,我竟连她怀孕的秘密也了如指掌。
她嘴唇哆嗦着,半天只挤出一句: 你……你血口喷人
陆修远见心上人受了委屈,立刻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对我怒目而视: 沈月卿你不要欺人太甚佩妮是无辜的
我欺人太甚?我从皮包里抽出那叠他从巴黎寄回的信,重重地摔在桌上。
我让你去法兰西学技术,你却在信里与我虚与委蛇,字里行间的情话,恐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是写给我,还是写给苏小姐的我让你考察市场,你却用我从牙缝里省下的钱,在巴黎为她租下豪华公寓,在香榭丽舍大街为她一掷千金
报馆里原本细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记者们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为了凑钱给你,变卖母亲的嫁妆,遣散家里的佣人时,你们正在塞纳河上拥吻陆修远,我为你守了十年,已经给足了你体面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终于无法抑制地响了起来。
那不是号称实业救国的陆先生吗?原来是靠着沈家的钱……
啧啧,吃软饭还吃出真爱来了,这……
陆修远脸上那层留洋才子的假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我撕得粉碎,他气得浑身发抖。
苏佩妮更是被逼急了,护夫心切地尖叫起来: 那又如何修远爱的是我若不是你用金钱绑着他,用婚约束缚他,他根本不会回头是你,是你拆散了我们这对有情人
哦?我懒得再与她争辩,只将那份解约声明沿着桌面推到他们面前,冷笑道: 既然我才是你们爱情的绊脚石,如今我主动让位,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怎么,还不愿意签字吗?
这下,不管是陆修远还是苏佩妮,都彻底无言以对了。
陆修远脸色铁青,他知道,这一场闹剧,已经让他留洋才子的光环碎了一地。
他想靠着沈家这块招牌在上海商界立足的算盘,也彻底落空了。
好离就离他像是被逼到了绝路,抓起笔,狠狠签下自己的名字,沈月卿,谁要是后悔,谁就是孙子
我看着他签完字,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以为只要签了字,就能带着我给的最后一笔钱,和他的白月光双宿双栖。
他太天真了。
我从皮包里又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王律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