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时遇见了光朱芸汐朱芸汐最新全本小说_最新章节列表暗涌时遇见了光(朱芸汐朱芸汐)

班长是个热心过头的人，抱来个铁皮饼干盒，红漆剥落，露出底下锈色的肉，在教室里传来传去，叮叮当当响，像化缘的钵。

每人掏几块钱，说是送别总要有个仪式，凑份子买礼物，订饭店，热热闹闹送一场。

钱币落进铁盒，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为这离别定价。

我出了钱，纸币皱巴巴的，带着体温，扔进去便觉得责任己尽，原不想去的。

横竖我去或不去，就像往海里投一粒沙，无关痛痒。

我的祝福或缺席，于他们而言，恐怕轻飘飘不如一片柳絮。

偏是那唯一算得上说话的朋友跑来劝，她也是个内向的人，绞着手指，眼神躲闪，像受了谁的委托来当说客：“大家都去，你不去，显得不合群……不太好。”

又是合群！

这两个字像针，猝不及防扎进我心里那处旧伤。

母亲尖利的声音立刻穿透时间的屏障，在耳边炸开：“你就不能学学你妹妹？

看看她多会来事，嘴巴多甜！

你呢？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蠢笨！

无能！

将来有什么出息？

一块朽木，凿不穿，雕不成！”

那声音锉刀似的打磨着我的神经。

我心头一绞，一股混着逆反的赌气冲上来，索性胡乱套了件宽大不合身的、颜色晦暗的旧外套去了，像是要借这衣服把自己藏起来，裹进一层保护的铠甲。

饭店是街角那家，招牌蒙着油污，唤作“聚朋阁”， irony得令人失笑。

里面喧哗得刺耳，像一锅滚沸的油。

油烟气、炒菜的味精味、廉价的香水味混着年轻人的汗味，在慢悠悠转动的吊扇底下打着旋儿，沉甸甸地压下来。

包间里开了两桌，杯盘狼藉。

有人哭，眼圈红得夸张；有人笑，声音拔得老高；有人忙着用手机拍照，闪光灯刺啦啦地亮，企图冻结这喧腾的瞬间。

空气里炖着一锅浓稠的、名叫“离别”的羹汤，每个人都在卖力地品尝，并表演出自己的沉醉。

我和朋友缩在最里面的角落，灯光昏暗，仿佛被遗忘的孤岛。

我们嗑瓜子，黑油的瓜子壳在指间噼啪作响，像小小的、微弱的爆炸；吃盐水花生，指尖染上一层咸湿。

我们冷眼看他们演这出离别戏，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坐在最偏远便宜的包厢，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剧情庸俗的悲喜剧。

那当兵的男主角被簇拥着，脸红红的，不知是兴奋还是喝了酒，接受着轮番的敬酒和捶打。

他的女友，楚楚可怜，惹人心疼，微垂着眼，时不时擦拭一下那仿佛永不枯竭的泪泉，身边依旧围绕着那些忠实的麻雀。

节目老套得很，唱歌，跑调；说笑话，冷场；起哄，喧哗。

时间像凝滞的胶水，粘嗒嗒地流动。

快完时，那个与我比较“熟悉”的朋友——麦秋旸，大概是觉得我不太适应这里，拨开喧闹的人群走了过来，沙发因他的重量陷下去一块。

“你俩躲着啊，别拘束，都是同学，别放不开，”他说，带着一种主人式的、不容拒绝的热情，手臂几乎要碰到我的肩。

我往后缩了缩，扯出一个笑，嘴角弯成一个恰好的、敷衍的弧度：“挺好，我们很好。”

他的欢送会，我总不能抢风头罢？

心里翻涌着不耐，便抬眉送他一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他却误读了这信号，或许是酒精作用，凑近些，声音压低：“没事，大家都是朋友，别怕生，我会照顾你的。”

空气里全是他的好意，沉甸甸、热烘烘地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

那“照顾”二字像施舍，烫得我耳根发热。

我无处可躲，只好含糊地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知道了。

谢谢。”

只盼他快走，回到那光亮的、喧闹的中心去，把我留在这安静的、自由的阴影里。

不料这点角落里的窃窃私语，竟被那今日的男主角看见了。

他正被捧得高兴，大概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容冷场。

他忽然在人群里高昂起脖子，目光逡巡过来，精准地钉住我，带着醺然的醉意和过分的热情，高声点我的名：“喂！

那个”看吧，名字有点烫嘴了！

“额……，花小美女，你不送几句话来给我送行？”

全场的目光，像突然被探照灯扫亮，哗啦一下全部扑过来，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得我皮肤发紧。

我猝不及防，被那声浪从角落里打捞起来。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短促而刺耳的尖叫。

我站起来，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先下意识地望了望他那哭肿眼的女友——一张我从未看清过的、年轻而稚气的、此刻沾着泪痕和油光的脸，她也正望着我笑，或许也希望我放松吧；我又看向他，灯光落在他刺猬般的短发和宽厚的肩上，亮得晃眼，将他镀成一尊金色的、暂时的神祇。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喧嚣被抽空，只剩下吊扇徒劳的嗡嗡声。

我清了清嗓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陌生，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滑出去：“我没有准备，”我笑着说，声音劈了一下，我顿住，感到脸颊发热，心一横，几乎是机械地背出那句最俗套的祝词：“那就祝你前程似锦，永远是少年。”

全班戏笑起来。

我的话终于淹没在了笑声里。

女生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抿着窃窃私语和心照不宣的调侃；男生们却像被点燃了，用力地鼓掌、喝彩，把那几个平凡无奇的字砸回我耳朵里，赋予它们一种虚假的、喧闹的回响。

“可以嘛，我喜欢！”

“永远是少年！”

“嘿嘿！”

那一刻，在那片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声浪包裹里，我像被温暖的潮水托起，脚下轻飘飘的。

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竟飘飘然以为自己突然拥有了某种不曾察觉的人格魅力，像一枚被遗忘在角落的哑炮，竟意外炸响，照亮了一小片天空。

我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背，试图承接那仿佛因我而起的关注。

我只是在一片嗡嗡的耳鸣和投射过来的目光里，慢慢地坐下去，手指微微发颤，下意识地又拈起一颗瓜子，却忘了嗑。

只顾着低头咀嚼那点虚假的、浮沫般的温暖，像阴沟里的蛆咀嚼一枚偶然落入的、腐烂的果实，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偷偷地、仔细地咂摸着那一点虚幻的、自欺的甜味。

那甜味麻醉了神经，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地。

甚至在那瞬间，我觉得我似乎也是可以合群的，也是可以被接纳的——虽然这错觉短暂如烟，风一吹就散，但确曾真实地笼罩过我，给我一片温暖的、金色的迷雾。

而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我需要多少次地回味这一刻，才能渐渐剥开那甜蜜的糖衣，尝到内核里深藏的、冰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