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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宴微澜 殊途渐显

酉时将至，暮色四合，曼陀山庄各处陆续点起了灯火，勾勒出亭台楼阁沉寂的轮廓。

听雨小筑：

王宁刚结束一轮内力循环实验，正对着日志记录：“戌时内力活跃度似乎比卯时高出约5%，可能与生物钟及日照有关？待进一步验证…”阿吉跑来禀报晚宴之事，王宁这才从数据海洋里抬起头，眨了眨眼。“晚宴？哦，对，姐姐请客。” 他对此等社交活动兴致缺缺，但考虑到王夫人明日便走，于情于理该去露个面。他随意换了身干净的青色长衫，头发用木簪一束，心想：“就当是实验间歇的放松，顺便观察一下李青萝在王夫人压力下的行为模式，嗯，这也是个不错的对照组样本。”

主院：

李青萝对镜梳妆，心情复杂。她挑了一件颜色更为素雅、不那么扎眼的月白绣缠枝莲纹长裙，首饰也只戴了简单的珍珠耳坠和一支玉簪。镜中人依旧美丽，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与一丝抗拒。这顿饭，于她而言，不啻于一场煎熬。既要面对洞察她秘密的王云萝，又要见到那个已然“脱胎换骨”、让她心情无比复杂的“前夫”王瑾。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不过是一顿饭，忍一忍便过去了。”

客院：

王夫人王云萝已吩咐下人将花厅布置妥当。菜肴以精致的姑苏菜为主，清淡雅致。她看着忙碌的下人，心中也有些感慨。终究是希望弟弟能家庭和睦，即便知道可能性渺茫。她特意让丫鬟在靠近自己的位置多放了一个软垫，是给王语嫣准备的。

晚宴现场：

客院花厅内，灯火通明，菜香四溢。王宁到得最早，他没什么心理负担，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下厅内布置和菜色，内心点评：“嗯，姑苏菜，刀工精细，色彩搭配和谐，符合姐姐的审美。这熏香…还是曼陀罗，李青萝真是对此香味情有独钟啊。”

不一会儿，王夫人带着慕容复到了。慕容复依旧是一副小大人模样，规规矩矩地行礼：“复儿见过舅舅。”

王宁随意地点点头，逗他：“复儿，今晚可要多吃点，长得壮壮的，以后才能…嗯，行侠仗义。”他故意省略了“复兴大燕”之类的敏感词。

慕容复小脸一肃：“舅舅教诲的是，复儿定当努力。”心里却想着：光吃饭可成不了大事，还是要练功！

最后到场的是李青萝，她抱着王语嫣，身后跟着乳母丫鬟。她踏入花厅的瞬间，目光下意识地先扫向了王宁所在的方向。当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穿着简单的青衫，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在她进来时，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她与这厅内的桌椅摆设并无不同时，李青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闷堵感涌了上来。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对着王夫人微微颔首：“姐姐。”

王语嫣看到这么多人，有些害羞，把小脸埋进母亲颈窝。

“都到了，快入座吧。”王夫人作为东道主，热情地招呼着，试图营造温馨的氛围。

座位安排颇有深意。王夫人坐在主位，王宁在她左手边，李青萝带着王语嫣在她右手边，慕容复坐在王宁下首。这格局，仿佛将一对“分居”夫妻隔在了长桌的两端。

宴席开始，气氛一度十分…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慕容复努力维持用餐礼仪的细微声响。

王夫人试图活跃气氛，找话题道：“瑾弟，你如今身子骨确实健朗了不少，这气色，姐姐看着就高兴。看来那强身健体的法子，还是有些效果的。” 她绝口不提“武功”二字，给足了读书人面子。

王宁咽下口中的清炒虾仁，点点头，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劳姐姐挂心，确实感觉精力充沛了许多。每日活动活动，读书反而更静得下心了。”他这倒是实话，身体强健后，大脑供血都感觉更充足了。

李青萝低着头，默默喂着王语嫣吃蛋羹，仿佛没听见。

王夫人又转向李青萝：“青萝，语嫣看着又长大了些，愈发可爱了。你一个人带着她，还要打理山庄，辛苦了。”

李青萝动作一顿，抬起眼帘，勉强笑了笑：“姐姐言重了，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她的目光不经意间又瞟向对面的王宁，却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剔除了刺的鱼肉，神态自若，仿佛完全置身事外。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争吵更让她难受。

王夫人看着这对名义上的夫妻，一个淡然自若，一个强颜欢笑，中间隔着仿佛无形的鸿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记忆的闸门打开，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想起了王瑾初见李青萝时的情景。那时李青萝随其母李秋水初至江南，其绝色容颜与清冷气质瞬间就俘获了当时还是个纯情书生的王瑾。从那以后，王瑾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似的。他会搜罗各种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巴巴地送到李青萝面前，只求她展颜一笑；他会因为她随口夸了一句某位才子的诗，就闷在书房里苦练诗文书画，指甲磨秃了都不在乎；他会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饮食起居，无一不尽心。哪怕李青萝对他始终是那副不冷不热、甚至偶尔流露出嫌弃的态度，他也甘之如饴，仿佛能远远看着她就已是莫大的幸福。

成亲那天，王瑾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牵着红绸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看向盖头下新娘的眼神，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慕和憧憬。婚后，他更是将李青萝视若珍宝，事事以她为先。记得有一年冬天，李青萝偶感风寒，随口说了句想吃城外梅园的新鲜梅花瓣上的雪水煮茶，王瑾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真的天不亮就骑马出城，在梅林里守了几个时辰，用玉瓶小心翼翼地收集那一点点雪水，回来时冻得嘴唇发紫，却还傻呵呵地笑着，将瓶子捧到李青萝面前，眼里全是亮光，仿佛捧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还有语嫣满月那天，尽管…尽管那时或许已有了一些不好的苗头，但王瑾抱着小小的、皱巴巴的女儿，看着李青萝，那眼神里的温柔和满足，几乎能融化冰雪。他是真心期待着这个孩子，期待着这个家的未来…

可如今…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李青萝、痴狂到近乎卑微的弟弟，如今却可以如此平静地坐在对面，眼神里再无波澜。而李青萝…王夫人心中叹息，她这个弟妹，终究是辜负了瑾弟那一腔赤诚的热忱。

她放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难得的伤感与真诚，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看着你们现在这样…我这心里，真是不好受。想起你们刚成亲那会儿，瑾弟你得了方上好的歙砚，自己都舍不得用，第一时间就宝贝似的捧去给青萝看，说是宝剑赠英雄，名砚配佳人…还有语嫣满月那天，虽然…唉，瑾弟你抱着孩子，看着青萝，那眼神…我这做姐姐的，看了都替你们高兴，以为你们总算能好好过日子了。” 她眼圈微微有些发红，语气哽咽了一下，“这人啊，能成为一家人是天大的缘分。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家和万事兴，老祖宗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姐姐今日托大说一句，你们…难道就真的不能再好好考虑考虑？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语嫣这孩子？瑾弟，你以前…”

她本想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那么爱她”，但话到嘴边，看着王宁那清澈平静、毫无眷恋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那样的痴狂，终究是被磨灭了。

王夫人这番带着具体细节的诉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李青萝记忆中那些被刻意遗忘、或者说从未在意过的角落。

歙砚…她似乎有点印象。确实有一块质地不错的砚台，是王瑾某次外出归来后，像个献宝的孩子般捧到她面前的。当时他说了什么“名砚配佳人”？她记不清了，或许根本没认真听。只记得自己当时正为段正淳许久未有音讯而心烦意乱，随手将那砚台放在一旁，连多看一眼都懒得，甚至可能还因他打扰了自己的思绪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那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神，似乎确实瞬间黯淡了下去…

梅花雪水…这件事她几乎忘了。好像是有那么一个特别冷的冬天，她病着，心情郁结，看着窗外凋零的景色，莫名就想刁难人，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她根本没指望谁能真的办到，甚至说完就忘了。直到傍晚，王瑾浑身寒气、脸色青白地回来，将一个冰冷的玉瓶递给她，还傻笑着说什么“采到了，不多，但应该够煮一壶茶…” 她当时是什么反应？好像…是嫌弃他一身寒气靠近，让丫鬟接过瓶子就打发了出去，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还有语嫣满月…那天她强颜欢笑，应付着宾客，心思却全在远方那个人身上，想着他知不知道孩子出生了，会不会来看她…至于王瑾抱着孩子时那满足的眼神，她或许看到了，却只觉得讽刺和厌烦，甚至不愿与他对视…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模糊的记忆碎片，此刻被王夫人的话语串联起来，变得清晰而刺眼。她忽然意识到，那个她一直看不起、觉得懦弱无能的丈夫，曾经确实将她捧在心尖上，用尽了他那书生式的、笨拙而真诚的方式在爱慕着她。而自己…自己回报给他的是什么？是冷漠，是忽视，是嫌弃，是…背叛。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让她呼吸一窒。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这段婚姻里是委屈的，是下嫁的，可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个看似卑微的人，也曾毫无保留地付出过真心，只是被她毫不珍惜地践踏了。而现在，这份真心，似乎已经被彻底消耗殆尽，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对面那个平静无波的男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番夹杂着具体往事的真情流露，让席间气氛更加凝重。李青萝低着头，喂食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握着银勺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些被忽略的往事此刻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慕容复似懂非懂，但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小脸绷得更紧。

王宁听着姐姐的描述，脑海中也能勾勒出原主那副“恋爱脑”上头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唏嘘，也为原主感到不值。但他不是原主，对李青萝更没有半分情谊，复婚是绝无可能的。不过，他也不想让姐姐太难过。

于是，他拿起公筷，给王夫人夹了一块她喜欢的蜜汁火方，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惫懒和讨好的笑容，语气轻松地说：“姐姐，陈年旧事就别总提啦，您看，再说下去，这蜜汁火方都不甜了。您难得来一趟，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尝尝这个，我记得您最爱吃这个。至于我和…咳，总之，我现在这样挺好的，真的，吃得好睡得香，身体倍儿棒！每日读书习武…呃，活动筋骨，不知多自在。您就放心吧，您弟弟我啊，现在就想得开，活得洒脱，比钻牛角尖的时候快活多了！” 他这话，既安抚了姐姐，也再次明确了自己的态度——不回头，不纠结，现在挺好，甚至暗示以前是“钻牛角尖”。

王夫人看着弟弟那豁达（或者说没心没肺）的笑容，还有那明显健硕了不少的身板，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无益。她接过弟弟夹的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丝释然，嗔怪道：“你呀！如今倒是油嘴滑舌，会哄我开心了！罢了罢了，儿大不由娘，弟大不由姐，你们的事，我也管不了咯！吃饭吃饭！” 她顺势下了台阶，只是心中那点关于往事的美好回忆与眼前现实的巨大反差带来的遗憾，终究是留下了。

李青萝将王宁那番“想得开”、“活得自在”、“钻牛角尖”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她此刻异常敏感的心上。看着他与王夫人之间自然亲近的互动，再对比自己这边的冷清与尴尬，一种混合着迟来的悔意、巨大的落差感和被排除在外的孤寂感将她紧紧包裹。王夫人回忆里的那个痴狂的王瑾，和眼前这个冷静洒脱的王宁，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而她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前者，也永远无法理解后者，甚至…亲手摧毁了前者。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机械地照顾着女儿，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波涛暗涌的氛围中结束了。

王夫人毕竟年纪稍长，又饮了几杯果酒，面上带了倦意，加之回忆往事心绪波动，更显疲惫。王宁见状，便主动起身：“姐姐累了，我送您回房休息。”

王夫人欣慰地点点头，由丫鬟扶着站起身，对李青萝道：“青萝，你也早些带语嫣回去歇着吧。”

李青萝低低应了一声：“是，姐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于是，画面就此定格：

王宁陪着王夫人，甥舅俩低声说着话（主要是王宁在问慕容复的功课，王夫人在答，语气已恢复平静），慕容复跟在身后，一行人向着客院厢房走去，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显得颇有几分温情与融洽。

而在另一侧，李青萝独自抱着已经睡着的王语嫣，乳母提着灯笼默默跟在身后，走向那灯火通明却冰冷空旷的主院。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与王宁他们那一行的方向截然相反，仿佛预示着两条早已分道扬镳、再无交集的路。秋夜的凉意渗透过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寒意，似乎不仅仅来自外界。

月色清冷，秋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交织着回忆与现实、温情与疏离的夜宴，也为那彻底成为过去的痴狂与注定分道扬镳的现在，以及某人心中那迟来的、五味杂陈的醒悟，奏响一曲复杂而无声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