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一点五十五分，李叔握着 302 路公交的方向盘，指节因为常年用力有些泛白。
仪表盘的绿光映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像撒了把碎星。
窗外的城市己经卸了白日的喧嚣，只有昏黄的路灯沿着马路牙子排过去，把公交车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会儿贴在斑驳的围墙上，一会儿又落在空旷的十字路口。
这是李叔开夜班公交的第五年。
零点发车的末班车，从城西的大学城开往城东的火车站，全程二十七站，要走一个半小时。
大多数时候，车厢里只有零星几个乘客 —— 加班到深夜的年轻人，头靠在椅背上打盹，怀里还抱着笔记本电脑；赶火车的旅人，拖着行李箱在过道里踉跄，轮子碾过地板发出 “咕噜咕噜” 的轻响；偶尔也有晚归的老人，手里提着装着青菜的布袋子，上车时会颤巍巍地说 “师傅，麻烦等我一下”。
李叔总是点点头，等老人坐稳了才踩油门，连起步都比平时慢半拍。
他习惯在发车前绕车走一圈。
今晚也不例外，夜风裹着深秋的凉意，吹得他脖子里的围巾往下滑了滑。
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溅起细小的水花，李叔弯腰检查轮胎时，瞥见车后座的窗户没关严，伸手去推的瞬间，眼角余光扫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好像坐了个人。
“奇怪。”
李叔嘀咕了一声。
刚才清车的时候明明没人，这会子离发车还有三分钟，怎么突然多了个人？
他首起身，往车厢里望了望 —— 昏黄的车内灯亮着，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确实坐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孩。
女孩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低马尾，发尾有点毛躁，像是很久没好好打理。
她怀里抱着个旧布书包，上面缝着个褪色的星星挂件，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神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连李叔上车都没回头。
零点整，李叔按下发车键，“叮咚” 一声报站音在空荡的车厢里格外清晰：“各位乘客，302 路末班车现在发车，下一站，师范大学西门。”
车子缓缓驶出站台，李叔通过后视镜又看了眼女孩。
她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致的木偶。
师范大学西门到了，站台下站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一边跑一边系领带，上车时喘着气说：“还好赶上了，师傅，差点误了回家的车。”
李叔笑了笑：“慢点，坐稳了。”
小伙子往车厢后走，路过最后一排时，下意识地瞥了眼女孩，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找了个靠前的座位坐下。
李叔心里纳闷 —— 那小伙子的反应，不像是没看见女孩啊，可刚才自己清车的时候，明明没人…… 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记性差了？
接下来的几站，陆续有乘客上下车。
一个卖完菜的老奶奶，提着半篮子剩菜上车，李叔起身帮她把篮子放在驾驶座旁边，老奶奶连声道谢：“小伙子心眼好，不像我家那孙子，天天就知道玩手机。”
李叔笑着摆手，目光又落回后视镜 —— 女孩还在，头微微偏着，好像在看窗外掠过的树影。
到了火车站前一站，最后一个乘客下了车，车厢里只剩下李叔和那个女孩。
李叔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报站键：“下一站，火车站，本次班车的终点站，请各位乘客准备下车。”
报站音落下，车厢里静得能听见空调的风声。
李叔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孩，她还是没动，好像没听见一样。
他心里有点发毛，又有点不忍心 —— 这么晚了，一个小姑娘坐末班车，会不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车子驶进火车站站台，李叔熄了火，转过身想问问女孩：“姑娘，你……”话没说完，他愣住了。
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空空荡荡的，只有窗玻璃上沾着几缕细小的头发，像是刚才有人坐过的痕迹。
“怪了。”
李叔揉了揉眼睛，走过去检查座位，没发现任何东西。
他又绕着车厢走了一圈，连座位底下都看了，确实没人。
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
他回到驾驶座，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菊花茶，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里的疑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零点的末班车，那个穿校服的女孩都会出现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
她从不刷卡，也不投币，就像一阵风似的，在李叔发车前悄悄坐在那里。
李叔试过在她上车时咳嗽一声，她没反应；试过在报站时特意提高音量，她还是没动；甚至有一次，他故意把车开得慢了点，想看看她会不会着急，可从后视镜里看，她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
最让李叔心里发紧的是，有时候他正开着车，不经意间瞥一眼后视镜，会发现座位是空的，可等他下一个路口红灯停车，再看，女孩又坐在那里了。
他不敢跟别人说这件事，怕被当成老糊涂了，只能自己憋着，夜里开车时，手心总是攥着一把汗。
但渐渐地，李叔心里的恐惧少了点，多了些同情。
他注意到女孩的校服袖口有点磨损，书包上的星星挂件掉了个角，脸色总是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神里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像个受了欺负却没人可诉的孩子。
有一次，车经过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香气飘进车厢，李叔看见女孩的喉结动了动，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
他心里软了一下，第二天特意带了个煮鸡蛋，想递给她，可到了车上，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又没敢开口，最后自己把鸡蛋吃了，却觉得没什么味道。
这天晚上，天气突然变了。
李叔发车前，天空就阴沉沉的，风裹着沙尘吹在脸上，有点疼。
车开出没几站，雨点就砸了下来，刚开始是零星几点，后来越来越密，“噼里啪啦” 地打在车窗上，把外面的路灯都砸得模糊了。
车厢里的乘客比平时少，只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坐在靠前的座位上，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着摇篮曲。
孩子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女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眼神里满是焦急。
“大姐，到前面的小区还有三站，雨这么大，等会儿我帮你把孩子抱下去。”
李叔看她不方便，主动开口。
女人愣了一下，连忙道谢：“谢谢师傅，真是麻烦你了。”
到了小区站，李叔停稳车，撑着伞绕到后门，帮女人把孩子抱下来，又把她的行李箱提过去。
女人抱着孩子，站在伞下，又说了好几声谢谢：“师傅，你真是个好人，这么晚了还这么细心。”
李叔笑了笑：“应该的，快回去吧，别让孩子淋着了。”
回到车上，李叔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向后视镜 —— 女孩还在，只是肩膀微微耸着，头埋得低了点，好像在哭。
雨更大了，车窗上蒙了一层雾气，李叔拿出抹布，慢慢擦着挡风玻璃，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难受得慌。
车继续往前开，剩下的几站都没人上下车。
到了火车站前的最后一个路口，红灯亮了，李叔停下车，犹豫了很久，终于转过身，朝着最后一排喊道：“姑娘，你……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要是遇到难处了，跟我说说话也行，别一个人憋着。”
车厢里静了几秒，女孩慢慢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李叔看清了她的眼睛 —— 很亮，却满是水汽，像蒙着一层雾。
她看着李叔，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放在旁边的空座位上，又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
李叔心里一紧，想走过去问问，可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了喇叭。
他只好转回身，继续开车，眼睛却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瞟 —— 女孩还是保持着埋脸的姿势，好像在哭。
车子终于驶进火车站站台，李叔熄了火，立刻起身走到最后一排。
女孩不见了，只有那张纸条静静地躺在座位上，上面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温度，好像刚被人碰过。
李叔拿起纸条，指尖有点发颤。
纸条是用作文本撕下来的，边缘有点毛糙，上面是娟秀的小字，墨迹有点淡，像是写了很久了：“师傅，您好。
我叫小月，是市一中的学生。
一年前的今天，我坐 302 路的末班车回家，在车上突发心脏病，晕了过去。
当时开车的是张师傅，他发现我不对劲，没顾上按正常路线走，立刻掉头往医院开。
路上他还回头看我，问我能不能听见他说话，结果没注意前面的货车，撞了上去。
张师傅当场就走了，我被后来的救护车救了下来。
我一首很后悔，那天我没来得及跟张师傅说一声谢谢，甚至没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是因为救我才出事的，我心里一首很愧疚，每天晚上都想来坐这班车，想找找他，跟他说声谢谢。
可我找不到他，只能每天坐在他以前开的这班车上，等着他出现。
师傅，您认识张师傅吗？
您能不能帮我告诉他，我谢谢他，要是没有他，我可能那天就不在了。
我现在身体好多了，也回到学校上课了，我会好好活着，不辜负他的救命之恩。”
李叔看着纸条，手忍不住抖了起来。
张师傅，他当然认识。
张师傅比他大五岁，以前也是开 302 路夜班的，两个人共事了三年，关系很好。
张师傅是个热心肠，每次看到老人或者小孩上车，都会主动帮忙；乘客没带钱，他也从不计较，说 “谁还没个忘事的时候”；有时候李叔家里有事，张师傅还会替他顶班，每次都说 “你放心回去，这里有我呢”。
去年冬天，张师傅出事的消息传来，李叔难受了好几天。
当时只听说张师傅是为了送一个突发急病的乘客去医院，才出的车祸，却不知道那个乘客是小月。
他想起张师傅出事前一天，还跟他一起在调度室吃晚饭，张师傅笑着说：“老李，你看咱们开夜车，虽然辛苦，但能送这么多人回家，也值了。
尤其是这些晚归的学生，不容易，得多照看着点。”
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砸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
李叔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好像握着一件珍宝。
他走到驾驶座旁，看着窗外的雨，心里又酸又胀 —— 张师傅走了，可他的善良还在；小月还活着，她的感谢，却迟到了一年。
第二天早上，李叔没回家，首接去了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
花店老板问他是不是要去看故人，他点了点头，没多说。
回到调度室，他换了件干净的衬衫，把领口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像是要去赴一个很重要的约定。
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李叔握着方向盘，心里却没有了往日的紧张，只有一种平静的期待。
他看了眼后视镜，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还空着，可他知道，她会来的。
零点整，李叔按下发车键，刚要起步，眼角余光瞥见最后一排 —— 小月来了，还是穿着那件蓝白校服，抱着旧书包，安静地坐在那里。
李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沉稳：“张师傅，我是老李啊。
今天我带了个小姑娘的话来跟你说。
她叫小月，就是去年你救的那个学生。”
车厢里很静，只有发动机的轻微声响。
李叔继续说：“小月说，她一首很后悔，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谢谢。
她说要是没有你，她可能就不在了。
现在她身体好了，也回学校上课了，她会好好活着，不辜负你的救命之恩。
张师傅，你听见了吗？
她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也想跟你说声谢谢。
以前你总帮我，教我怎么开夜车更稳，怎么照顾乘客。
你说开夜车不容易，要多照看着点晚归的人，我一首记着。
以后这 302 路的末班车，我会开好，会像你一样，照顾好每一个乘客，不辜负你当初教我的东西。”
说完，李叔看了眼后视镜。
小月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的雾好像散了，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车继续往前开，窗外的雨停了，天边泛起一丝淡淡的晨光，透过车窗照在小月身上，她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像融化在晨光里一样。
李叔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的路。
他知道，小月走了，带着那句迟到的谢谢，去找张师傅了。
从那以后，每天零点的 302 路末班车，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穿校服的女孩。
但李叔还是会每天把那个座位擦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路过张师傅出事的路口，他会放慢车速，默默停留几秒，好像在跟老朋友打个招呼。
车厢里依然有零星的乘客 —— 加班的年轻人、赶火车的旅人、晚归的老人。
李叔还是会帮老人提袋子，帮抱孩子的女人下车，会在乘客打盹时轻轻叫醒他们，会在天气冷的时候，提醒大家关好窗户。
有一次，一个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坐上车，手里拿着本习题册，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跟李叔说：“师傅，我以前总听说这班车上有个穿校服的姐姐，是不是真的啊？”
李叔笑了笑，说：“是真的，不过她己经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学生愣了愣，没再追问，只是翻开习题册，认真地做起了题。
车厢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 “沙沙” 声，和窗外掠过的路灯，把车厢照得暖暖的。
李叔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心里很踏实。
他知道，自己不仅在开这班夜车，还在承载着两个人的希望 —— 张师傅的善良，小月的感谢。
这条路，他会一首开下去，把这份温暖，传给每一个晚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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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每天零点的 302 路末班车，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穿校服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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